返回妹妹的心事(2 / 2)大乔小乔(许我耀眼原著小说)首页

在今年的澳门文学节上有一场活动,是与爱尔兰的作家克莱尔吉根对谈。

吉根是我一直喜欢的小说家,《南极和《走在蓝色田野上两本小说集都读过不止一遍。

毫无准备地开始发言,我就谈起了这篇叫做《大乔小乔的小说。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它和吉根的一篇小说存在某种关联。李翊云说,她会用小说去和那些她喜欢的作家的作品对话。比如她喜欢威廉特雷弗,喜欢他的《三人行,于是写了《金童玉女。《三人行是个相当神秘和黑暗的小说,讲的是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以及一个爱慕他女儿的年轻男人之间的故事。三个人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形。因为种种原因我认为剧透那个精彩的小说里包藏的秘密是不道德的,老人的存在,成为两个年轻人交往得以维系的前提,如果有一天老人死去,这对男女将无法面对彼此。在《金童玉女里,李翊云也写了一组三角形的关系:一个老年女人和她的儿子,以及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的女孩。但是背景是九十年代的中国,人物的性格和困境也不同,小说呈现出迥然相异的气息和质地。如果不是她自己提及,没有人会在读《金童玉女的时候想到《三人行。但是如果知道了再去读,就会觉得《金童玉女和《三人行犹如镜像一般存在,很有趣。

吉根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姐妹。在那个小说里,有一对出生于爱尔兰乡下的姐妹。妹妹嫁到城里,过上了中产阶级的奢侈生活。姐姐则留下照顾年迈的父母,耽误了婚事,多年来孑然一身,父母死后,她继承了田地。妹妹每年夏天带着孩子回来,在姐姐这里住一段。但是这一年不一样。她来了就一直赖在这里,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姐姐忍耐着,每天伺候她和她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姐姐爆发了,她揭穿了真相.没有缎子窗帘,没有洗碗机,一切都是捏造的,妹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她回来是想侵占姐姐的土地。但是姐姐告诉她,这里的一切是我用三十年的时光换得的,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它夺走。故事的最后,姐姐站在镜子前面为妹妹梳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妹妹有一头姐姐一直羡慕的金色长发,忽然姐姐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妹妹的头发。妹妹惊恐地尖叫起来。小说结束于此。女孩之间,因为妒忌而剪发的情节,并非吉根原创,菲茨杰拉德写过一篇《伯妮斯剪发,好看女孩的头发也这样被恶狠狠地剪掉了。《姐妹是不是在与《伯妮斯剪发对话,不得而知。但这丝毫不妨碍《姐妹成为一篇出色的小说。我喜欢那个孤独、隐忍和倔强的姐姐,她捍卫着她手里仅有的一点东西,那是她的存在于世的凭借。

《姐妹收录在短篇小说集《南极里,我大概是在2011年读到的。虽然重读过,但也早已忘掉了。我把自己称作是挥发型的阅读者这个领悟来自喝酒,我喝了酒会脸红,酒气浓重,但是几小时后就完全散尽了,好像根本没有喝过一样——我记不住任何书里的句子,想要在写文章的时候援引它们几乎没可能。大概过一年,我就会忘记小说里的大部分情节,记住的可能只有零星细节,三年后再被问起某本书,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读过,因为——,嗯,了无痕迹。

这样倒是也有好处,从来不用担心所谓“影响的焦虑”,只要时间够久,不怕有什么大师的杰作是不能忘记的。

20172《收获刊载张悦然中篇《大乔小乔

写《大乔小乔的时候,我早已把《姐妹忘得一干二净。我唯一记得是剪发的细节,那是读了菲茨杰拉德之后,产生的重叠印象。但是菲茨杰拉德和吉根已经纠缠到一起,到底是谁先写的,我已经搞不清。《大乔小乔的源头,是我在豆瓣认识的一个朋友r,她在瑞典读经济学博士,到波士顿做交换学生一年。我们在冬天的波士顿碰面。她拘谨害羞,但又闪耀出某种深邃的智慧。她把玛丽莲罗宾逊的《管家推荐给我,带着我在下过雪的哈佛大学游逛,指给我看她平时看欧洲艺术电影的小剧场当天有一部我忘记名字的大师的电影在上映,但我还是更乐于去附近的小店购买滑雪衫和马克杯。后来她回国,我们又见了一面。她讲给我听一些她研究的课题,比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后,把土豆带到欧洲。而土豆的引入,对欧洲总体人口的增长和城市化有很大的影响。然后她随口说起刚从一个研究计划生育的学者那里听来的故事:一对姐妹,合法出生的姐姐终于不堪家庭压力,在多年后自杀,不合法的妹妹却好像没有受到影响,健康地活着。在她的引荐之下,我见了这位学者,他送给我两本无法公开出版的关于计划生育的书。我再次询问了那对姐妹的故事。我想知道妹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妹妹考取了大学,正在湖南读书。她现在过得开心吗,我问。学者耸耸肩说,哦,那孩子啊,有点没心没肺。

我并没有写,甚至没有做任何笔记。挥发性人格导致,我把这件事很快也忘记了。直到2016年春天,我生病在家,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于是想起了那对姐妹。我发现我一直惦记着那个妹妹。按照时间来说,她应该已经大学毕业,步入了社会。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走到了阳光底下。当然,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一直活在阴影底下,那只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里,她有在都市生活里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和意志,也有不断妥协和失去的自我。她和城市生活搏斗,失去很多,流了不少血,但是她得活下去,因为她是她,她也是她全家。生病时候的白天总是很长,我就放任自己散漫地写下去。不知不觉写了四万多字。病好了,我抛弃了这个和我患难与共的小说,看都没再看它一眼。夏天以后变得忙碌起来,然后写了别的东西。直到年末,才又把它拿出来。

小说里有一段,姐姐和妹妹站在河边,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姐姐感觉自己看到了水怪,拉着妹妹赶快跑。妹妹不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到人群都散去,妹妹爬到树上,把死掉的那个小孩的风筝摘下来,拿回家去了。很多年后,姐姐对妹妹的男朋友说,这就是我妹妹,她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妹妹想要什么呢?想要代替姐姐,成为合法存在的、爸妈唯一的孩子。她一直站在阴影里,像所有照不到太阳的植物一样,心里长出幽曲的枝蔓。

如果说吉根的《姐妹写的是姐姐的心事,那么《大乔小乔写的是妹妹的心事。但是发生在爱尔兰乡间的故事,和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显然不会一样。我没有姐妹,我周围的朋友也没有。在我们的童年里,有姐姐妹妹是不对的事。就好像马蹄莲茎上开了两朵花,没人会觉得好看,只会觉得畸形。小说中,妹妹的内心有一场善恶的角力。说成是善恶也许有点粗暴,确切地说,是顾念亲情还是保护自己。童年里的资源匮乏,导致她格外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自己赢得的那一点东西。但她最终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真正赢得什么,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无法把握。

回头去看,《大乔小乔也和《姐妹构成了某种镜像的关系。一如《姐妹里妹妹的回归,扰乱了姐姐的生活,在《大乔小乔里,姐姐的出现,打破了妹妹维系的平静,构成了某种威胁。而且非常诡异的是,这个小说里的姐姐也有一头美丽而傲慢的长头发,在夏天的夜晚飘啊飘,散出香波的气味。谢天谢地,妹妹最后没有去剪姐姐的头发。因为她不需要这么做了。残酷的现实就会铰去姐姐的长发,根本不用妹妹去做什么。她只要看着就好了。然而看着姐姐消失,就是与隐形的凶手合谋吧。这是中国和爱尔兰的不同。和女性处境的卑微相比,这里有更大的卑微存在。关于阶级,关于律法所决定的被诅咒的生命。同样的姐妹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绝对不可能结束于剪掉一缕秀发。

《大乔小乔这个名字是后来取的,有个乐队就叫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他们的歌。在一首歌里,他们唱道,忘记的不会消失,它们躲在树后面。所以很多看似被忘记的东西,并不会真的消失。我们总会再次相逢,在春天里的某一棵大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