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郊的官道。秋日之下,大风漫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飞马接连奔过太学、太庙,穿过宣阳门与护城河。在秋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很明媚,染黄的秋叶似乎也在发出耀眼的颜色。而这匹快马所奔向的目的地,正是半月前才重新打理起来的陈寿府。
骑马的是一名禁军侍卫,他是作为使者,来向陈寿通报一则消息:今日未时,广武县侯张华,将与始平王司马玮、濮阳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三位皇子,一同登门拜访。
“张华来了,还带着三名皇子。”当陈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对刘羡道:“好!这么说,我修史一事,已经上达天听了。怀冲,太好了!看来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
说罢,他立刻叫上府中的几名仆人,开始做迎接皇子的准备。他是如此欣喜若狂,以致于让刘羡觉得有违风度。
但这毕竟事关到老师的仕途,刘羡也可以理解。他听说过老师仕晋后的遭遇,大概就是因为才气逼人,又出身蜀地,一直被同僚排挤,反复攻讦,导致不仅丢了官职,名声还一地狼藉。可越如此,人才越想证明自己,越发渴望功名世俗上的成功。如今好不容易让他得到了机会,自然是绝不肯放过的。
这也是陈寿应得的。十数年苦心修史,才换得一朝得道,这样的毅力,相比于那些出身高门,天生得道的勋贵来说,怎样夸赞也不为过。刘羡便祝贺说:“明珠岂会蒙尘?老师能有今天,其实还是来得太迟了。”
到下午未时的时候,张华与三位皇子如期而至。张华和三位皇子的排场并不小,数十名甲士,四辆轺车,还有数十名随侍的仆人,上百个人熙熙攘攘挤在一個院子里,热闹不亚于几日前的文坛盛会。而即使是那些毫不通文化的陈寿家仆们都能看出来,张华这次前来,肯定有着天子的授意。
“大人马上要得到重用了。”
“不管是去尚书省、中书省还是门下省,只要能去三省之一,府上就今非昔比了。”
“还有皇子前来,莫非是要拜大人为师吗?”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府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张华和陈寿谈笑时的脸色,还有诸位皇子旁坐时的神态观详端倪。张华确实是满面容光,对待陈寿十分殷切,一面读史,一面畅谈各地的风土人情,英杰才俊,一副相见恨晚的态度,甚至还亲口说:“现在来看,要修《晋书》的人就是你啊!”
能让张华说出这等话的,陈寿还是第一个。这愈发证实了大家的猜想,走起路来都像是要飘起来了。
但一旁的刘羡却有些奇怪,或者说,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
张华的态度似乎有些太亲近,甚至可以说谄媚了。
真要是将来同朝为官,肯定少不了日常往来,张华今日把调子起得这么高,以后怎么与老师一起做事呢?还说修《晋书》,晋朝立国才不过二十多年,很多事情都为人讳言,这分明是一个火坑。而老师的志向是入台参政,以后哪还有机会修史呢?刘羡越想越觉得奇怪,甚至觉得张华的笑容里都藏着暗讽在。
但在这样一个高兴的氛围下,刘羡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陪坐在一旁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如坐针毡。好在有这感觉的不止他一人,随行来的三位皇子,都和刘羡差不多年纪,也都有些坐不住了。张华瞧出来,就笑着说不必拘束,让刘羡领着他们四处走走。皇子们顿时如蒙大赦,立刻就一股脑溜出室外。
离开了张华的视线后,皇子们的抱怨立马接踵而至。
率先说话的是始平王司马玮,他是位身材高大,性情刚烈的少年,他似乎毫无顾忌,一开口就是大逆不道的话:“嗨,也不知道父皇叫我们来干什么,明知我不爱读书,还让我过来受罪,刚才两位夫子在上面讲什么‘之乎者也’,感觉就是在火上烤,再过一刻,我估计就要发狂病了。”
濮阳王司马允与刘羡同年,他虽不及司马玮高大,但相貌堂堂,仪表尊贵大气。他紧跟着就在旁边附和:“五兄说得好,我也差不离。父皇有时真是苛刻,我们学业再一般,那也强过二兄啊(太子司马衷),将来又不当皇帝,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就是就是,再说了,项羽当年不也不爱读书吗?不还是威震天下的万人敌?国子学里的那些博士们,手无缚鸡之力,又到底有什么用?”
“没有用!我记得老师说过,当年汉高祖刘邦,最爱干的就是往儒冠里撒尿。成就一番大事,本就不需要什么学问!”
听得这两位皇子在旁边一唱一和,讲一些非常没有文化的史盲笑话,还真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刘羡差点没笑出声。
他们总不会以为,刘邦项羽能成事,靠得是不读书吧?
还是年纪最小的清河王司马遐察觉到些许不对,拉着司马玮的袖子,提醒两位兄长道:“五兄,九兄,还有外人在这呢!不要这么放肆。”司马遐比刘羡小一岁,不同于两位兄长,他长相俊秀美貌,肤色雪白晶莹,仿佛高山之雪,蓝田之玉,一看就惹人亲近。
司马玮瞟了刘羡一眼,对司马遐耸耸肩,不耐烦道:“十三弟也莫要太小心了,就算父皇在身边,我也这般讲。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又没什么所求,还怕他人说吗?”
然后他转过身,对刘羡吆喝道:“喂!看样子你是个书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羡没有直接回答司马玮,而是先纠正他道:“始平王殿下,我不叫喂,在下姓刘名羡,字怀冲,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不料被人顶撞了一下,司马玮先是一愣,随后又上下打量着刘羡,脸上露出笑意道:“我知道你,你是安乐公世子,鄄城公的女婿,是也不是?”
看来这两个名号挺有名了,刘羡在心中苦笑,可惜他都不爱听。故而他坚持说:“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好好好。”司马玮也不知是真听进去,还是假听进去,还是不称呼刘羡的名字,他大笑着走上来,一把揽住刘羡的肩膀,而后就问道:“听说你是这陈夫子的高足,张夫子让你带我们走走,不知这府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司马玮的手掌大而有力,他抓住刘羡肩膀的时候,刘羡呼吸一滞,随后就感受到了这位皇子手上火热的温度。刘羡又抬头打量始平王,他的笑容肆无忌惮,洋溢着从内而外的自信与随性。
大概是和石超差不多的性子,刘羡在心里如此评价道。
对待这样豪爽的人,刘羡也不拘泥什么礼节,直接反问道:“那对于殿下来说,什么叫有趣呢?”
司马玮果然不介意这种顶撞,反而非常满意,他摸着下巴道:“有趣的地方,大概就是有罕见宝物的地方。”
“罕见宝物?”
“也就是镇宅之宝!”司马玮畅所欲言道,“三杨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