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一切都被他屏蔽掉，只有模糊双眼的汗水和泪水。

领导找他谈话，因为他能力有限，频道不能为他转正，可以去外面找找机会为下一步工作计划做打算。经过层层选拔进入电台的一共有八位，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七位都曾在地方电台工作，有着丰富的主持经验因而都被转正。而只有他……

梦想照进了现实，然后就变天了。

他没有抱怨和过分沉浸于悲伤之中。为了能保住电台的工作，他主动从之前的节目组下来，去接手谁都不愿意接手的早班节目。领导提醒他：“上早班是一件苦差事，承担的责任重大，而且这是中央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三秒的空播就算事故了。曾经有好几个主持人因为责任心不强，出了空播事故而被开除。”

对于当时的他来讲，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因为是全频率的第一档节目，所以早上五点上岗。为了不迟到，他的床头永远放着三个上好发条的闹钟，四点起床。他最常梦到的就是上班迟到，每一次从梦中惊醒都伴随着阵阵惊悸和满身的汗水。然而，这些只是困难的一部分，他常常因为直播稿件不能通过领导审阅而自卑。他常躲在卫生间一遍遍用水洗脸，生怕别人看到他的泪水。

搭档做节目的时候，他还常常因为没有话说而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其他的主持人都能嘻嘻哈哈、游刃有余地做着好听又好玩的节目，而他觉得自己除了有一副好嗓子之外，一无是处。他意识到作为一名主持人，只有一副好嗓子这是远远不够的。工作之余，他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进修当中，不断提升自己。

还好，他没有放弃。一个自认为不是很聪明的孩子，在大姐“笨鸟先飞早入林”的鼓励下，加倍努力。三个月后，在听众的满意度调查中，他的早间节目竟然比很多重点时段的节目评分还要高。

那天，他在小区附近的餐馆吃了一顿大餐。

凌晨两点的BJ，夜色温柔了几分。

还是有很多匆匆忙忙的人，出租车司机、小饭馆的夫妇、环卫工人……

无论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什么，BJ的夜晚都会让你感觉这个城市是属于你的。他们在陪伴着你，你也在陪伴着他们。那种感觉真真切切！

大概在一个庞大又孤独的城市里，食物可能比人心更容易让人感受到温暖。

在不开心的时候，大吃一顿。吃完之后，那些烦恼就被大快朵颐的快感给冲淡了。

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沉浸在每一个和自己独处的时光里，享受着最安宁的冥想，关心着生活的每一个小细节：种的盆栽植物发了新芽，窗外的阳光几点最强烈，在床上的哪个位置睡得最舒服……

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一切步入正轨，他在六档节目中穿梭。

生活一向拮据的二姐从家里拿出仅有的五万元积蓄给他，让他交齐了首付，在BJ贷款买下了一套房，孤独的城市，终于有了独属的落脚之地。

“买房好啊，二姐知道你最有出息了。从此，你在BJ就有一个家了！”

“等二姐来，我带你去吃北京烤鸭，买好看的衣服。”

七岁时，二姐牵着他的手一起上学。十六岁，他成了一名修车工，二姐怕他冷着，连夜给他织了一双毛线手套。二十七岁，他决定离开故乡去BJ，全家只有二姐无条件地支持他。

2011年9月中旬，他接到大姐的电话，说二姐快不行了。

他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流着泪登上了飞往WLMQ的飞机。三个小时的行程，对他来说无比煎熬。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飞机在万米高空飞行，他拿出纸和笔，给二姐写下了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姐：

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希望你已经康复，能来BJ看看我现在的生活。

小时候，你曾说过，长大了你要攒很多钱，带着我去BJ吃烤鸭。

那时候，你总把家里的好东西留给我，我六一儿童节穿的白衬衫，我最爱吃的饺子，我冬天穿的新棉袄，还有你过年省吃俭用给我攒钱买的新衣服。

父母去世得早，大姐和哥哥为了养家长年在外出差，家里所有照顾我的事情都落在你头上。每天很早，你就起来给我做早饭，然后喊我起床，带我一起上学，晚上辅导完我作业，安顿我睡下，你又开始给我洗衣服，做家务。其实，你只比我大六岁，也还是别人眼中需要呵护的小女孩。

姐，这些年，我在BJ挺好的，你资助我买的房，让我在夜色里有了温暖的方向。我在工作中也有了一些成绩，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我的声音，我真希望，我的这些快乐，也能让你感受到。如今，小弟有能力了，我要带你去BJ，实现我们小时候的那些梦想，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找最好的医生给你看病。

姐，你一定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旁……

这封信，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皮包的夹层里。

一个月后，二姐在他的怀里去世，那封信一直未来得及给二姐看。

“姐姐若能看到我这边的月亮该多好，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我的邻居清早起床总是会大喊大叫，每当不高兴的时候，就出去晒一晒太阳……”每每听到赵雷的这首《未给姐姐递出的信》，小马哥就很怅然。

他说：“我的内心就是她最好的天堂。”

2013年，领导安排他做读书节目《品味书香》的主持人。这档节目曾经几易其主，大概是因为忍受不了读书节目繁重的案头工作。他却很欣喜，一直以来对阅读的爱好，让他下决心接了这份工作。一周六天的工作量，每天将近十个小时的工作强度，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每晚九点播出，十点结束。每次结束，走出电台大楼，一种踏实感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档节目越来越受到大家的喜欢，并获得了很多的奖项。

他说，那种欣慰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BJ，他一个人住了十一年！

天亮了，天黑了；阴天了，天晴了；下雨了，雨停了；花开了，花谢了……

BJ这个城市有两千多万人。

这个城市的离婚率超过一半。

这个城市有几百万的男女独自回家。

而他，只是其中一个。

每天上午，他洗澡出门，直到凌晨才回家。

穿过长长的街道，只有自己的影子陪着自己。

坐公交、换地铁，早上急匆匆，晚上慢悠悠。

他需要给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栖息的时间，它们也很紧张。

从地下室到老楼房，再到贷款买房，变的是蜗居的地方，不变的是一个人的生活。

从当初满怀激情，到不知如何生存，再后来，就是……习惯了，一切。

在BJ，他一个人住了十一年，这十一年，他在电波中听到了太多有关爱的故事和感慨。也在朋友们的撮合下，一次次相亲，一次次以失败而告终。对于爱情，他早已意兴阑珊。最后，干脆婉言谢绝所有人的好意，扎进了单身生活。可是，一切总是这么意外。

他的单身时光，在第十一年的时候结束了。

同事的一句“她人很好，就是没遇到好男人”戳到了他，“好男人？我算吗？”他拨通了那个电话。这一年，他三十九岁，她三十五岁，他们相遇了。

第一次见面，小马哥觉得她并不怎么起眼。第二次见面，约略觉得她有些引人注意。第三次见面，竟然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还不错的女生。第四次见面，在分别的时候觉得意犹未尽。

一次旅行，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好女人。而她，也遇到了好男人。

他们在一起了。现在深夜回家，会有一盏灯为他亮着，等他回家。

2014年，他们领证结婚了。

真正的爱情，不是轰轰烈烈，死生契阔，也不是非你不娶，非我不嫁。

而是十指相扣走过那些平淡、安宁、乏味的日常。直到有一天，白了头发……

他的故事还在继续。同批考进的主持人中，他是第一个被台里评为“十佳主持人”的，也只有他还在话筒前工作。

“十几年的追梦路上，我还时不时地会想起老章。想起我曾和他讨论十年后我们各自会成为怎样的人，我很想再见老章一面，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2019年3月27日，他的“小棉袄”降临到这个世界。他也为人父了，身上又多了一份责任。

“你真是好幸运啊。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你命里肯定不缺贵人吧？”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都苦笑一下。他是被命运眷顾的人。但谁又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绝望的挣扎？即使这样，他还在一天天努力地走下去。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刚开始是熙熙攘攘，你追我赶；跑到半程，竞争者越来越少。越往前跑，越敞亮，能冲向那根红线，跑到终点的人，其实并不多。

没有谁可以从起跑线上看出输赢，那些出其不意跑出好成绩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一直保持着前行的姿态，从不偷懒，从不懈怠。

曾经他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

曾经怒问苍天，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许多同龄人都未曾经历的苦难和不幸。

曾经哀叹不已，认定自己是那个被命运抛弃的人。

曾经喟然长叹，为什么要让自己承受这么多人生本不应该承受的苦痛，在迷茫与黑夜中孤独前行。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被命运所“眷顾”。

命运既然选择了你，无论好与坏，都是恩赐。

人生中没有哪一段时光会比另一段时光更好，走过的岁月，都是最好的时光。

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时间隧道，可以让我重新来过，我想我还是会选择退学。不过，如果说苦难真的是人生的垫脚石，我还是希望，在曾经走过的道路上，没有太多的苦难……”

这些年，我通过主持的广播节目认识了很多年轻人，他们生于普通家庭，或许是偏僻的农村，或许是遥远的小镇；学历不高，普通院校，甚至只是初中、高中毕业，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打拼着，做一份仅能糊口的工作，过着属于自己的平静、清淡的生活。他们代表了这个国度里的大多数人，也像大多数人一样默默地承受着自己的命运，坚持着，也努力着。

有一次，一位听友在微信中说，我生在湖南郴州的一个小村子，跟我一起上小学、初中的人，他们如今大多数还待在农村，同学中只有我，突围去了城市，读大学，艰难跋涉，终于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市买了一套房子，过上了令同学艳羡的生活。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条路上，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说你好幸运啊，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还能买房，简直不可思议。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生活，同龄人中，我们家的条件最差，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儿童节文艺汇演我想要条裙子，家里都没钱去买。很多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幸运，但我是大家眼中最能吃苦的那个。

“能吃苦”，这三个字是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是让人觉得很心酸的褒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位听友早早地学会了生命中一门叫作“接受”和“承受”的功课：接受自己的出身，接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不够幸运，然后承担这不幸运带给自己的后果，并想办法寻求改变。

这个世界，挫折本身并不能让我们成长。只有我们在挫折中反省自我，然后找到自我救赎甚至突围的路，才算是成长，才算是励志。而找到突围之路的前提是：遭遇挫折的洗礼之后，你得像硬汉一样咬紧牙关撑下去。

写这段简短的文字，是我想告诉你，也许，你有着无法改变的出身，有着遥不可及的梦想。也许别人唾手可得的，在你那里却总是努力仍不能拥有的。但是，尝试在泥泞中抬脚，总好过深陷其中不愿自拔。

明天的意义，绝不是将人生歇停在命运的阴影里，而是用力拽着命运不断前行。

马宗武

2021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