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每天开工前必备的三大流程。
做完这些,他习惯趴到阳台栏杆上透透气。
每这时,他就有种仿佛和整个世界脱离的感觉,莫名其妙,又无比坚定。
十七楼的高度不足以让他傲视这个刚刚被形容涅槃重生的中部第一城市,但足以让他俯视这中部第一城市一个犄角旮旯里一众低矮的原生居民楼。
城市化进程让一批拆迁户平白无故的结束了奋斗的进程,这种结果用他们的话说是没有过程的生活是了无意义的,用许三的说法是一句流行的影视台词贱人就是矫情。
但是矫情的人有矫情的资本,嘤嘤怪配霸道总裁,许三觉得自己在十七楼上俯视那些低矮的原生居民楼,而原生居民楼里几个老大妈搓着麻将心想对面那栋楼里有个傻比在阳台上,别不是想不开跳下来吧,事情闹大了影响房价,到时候开发商赔偿给自己的那几套安置房就不好处理了,打个折一下子就是几十上百万的损失,有点心痛啊……
“三万自摸!”
欢声笑语跟唉声叹气中,没谁再去在意对面楼上的阳台,她们的思绪已经飘到了一会儿公园广场上跟谁组个队跳个舞,再狠狠赚一波隔壁小老头羡慕的眼神。
只剩下许三依旧惆怅,惆怅得都快流哈喇子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大龄的中庸单身青年许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应该想办法找个老婆了,再不济找个富婆也不错。
因为他刚才在栏杆上突然发现,楼下小区里那条天天被他嘲笑的孤寡老黄狗,身边竟然多了条白色的萨摩耶。
赢取白富美?你这老黄狗竟然走上狗生巅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
——
许三的愤慨没能持续多久,毕竟相较于一条老黄狗的时来运转,马路上闪过的一辆保时捷才是更应该让人羡慕。
彩票一如既往的没中,这在许三的意料之中。
他并没有指望自己哪一天撞了狗屎运碰到那千万分之一几率的事情,那比走在马路上让小汽车撞死的几率要低得多,他如果相信那几率能砸到自己脑门上,就更应该担心是不是一不留神就被个飙车的富二代直接送去火葬场。
但就像某位喜剧大师说的,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人没有梦想的话,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彩票不是他的梦想,白富美才是,但白富美只靠贴砖是不够的,需要彩票这个跳板。
权当为福利事业做贡献了。
所以他每次核对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七个数字后,剩下的就只剩您为福利事业贡献了多少多少这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调平,抹灰,上墙。
这又是雷打不动的三个工作流程。
现代人喜欢享受一些易清洁又逼格高的东西,瓷砖这种工艺很完美的贴合了这种思想,自问世起就一直作为首选被立业后急于安家的人们追捧。从马赛克小方格贴起,然后一块一块越来越大,到150×300,到300×600,再到他现在贴的这种400×800,还有这两年逐渐冒头的1000mm以上规格的超大砖以及各式更大号的岩板,甚至有说法未来几年集成化更高后,整个墙面都会直接裁剪出通体的一块,由水泥砂浆粘贴直接变成拼装扣件安装。
但这些对于许三来讲并没有太多不同,工艺进步就去学,无非就是钱多钱少累不累人的区别,对于咸鱼来讲充其量就是多撒少撒点盐,并不会因为盐多盐少导致咸鱼翻身变成波龙澳龙帝王蟹这种金贵玩意。
搬砖不能实现白富美的梦,但搬砖能保证你可以一直做梦。
准备准备,然后感慨感慨,最后热身热身,然后就到了午饭时间。
这是许三一直以来上午的工作习惯,今天也没有例外,在接受老大妈和大黄狗的双重打击后,他并没有多少萎靡不振的意思,挑灰,摊开,铺贴,敲实,调缝,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啪啪”“啪啪”声中,不大的一面小墙就铺贴成型,他压紧最上口的那块瓷砖后,插入留缝的小垫片,又拿灰匙收去边上的余浆,然后拍了拍手。
这一面墙大约在五到六个平方,按照工价计算在两百块到三百块之间。算不上一笔巨款,不过至少值得上好几天的生活费。干这个的,不能指望月月有收入旱涝保收,有的时候连续半个月一个月不开工,那时候就只能靠着富裕时候攒下的一点存货来过活了,所以生活费赚到了这种话,就成了日常最多的调侃。
“完美!”
许三很不要脸的自我吹嘘了一声,看了看时间,十一点,正好到饭点。
只是还没来及让他思考隆江猪脚饭与沙县卤肉饭的口味优劣,一个高跟小皮鞋的女人走了过来,一身简练修身的红色小西装,曲线玲珑。
才铺贴不久的地板上连串脚跟“噔噔噔”声,绝对谈不上多优雅。
许三皱了皱眉。
这不是多稀奇的事,工地是时常黄泥遍地污水横流,但架不住那些户主一百万个不放心,总会想方设法跑进来看一看。
她们不见得会懂什么工艺流程,但她们总是会抱着一种极其不信任的态度,觉得自己不跑去看,那么别人肯定在偷奸耍滑以次充好,虽然她们其实也不懂什么是次什么是好,却不妨碍她们简单把自己看过盯过的就等同于质量可靠。
这个女人很大可能是自己干活这间房的业主,极小可能是公司监理部门之类,还有微乎其微可能是隔壁工友的小情妇或是跑来卖保险卖各种工具的推销员。
前两种情况许三超级不待见,每次遇到就说明这一天干活都会很别扭。后两种情况得分开来看,小情妇之类的可以说些无伤大雅的话,卖保险的你就使劲拿眼睛去吃豆腐好了,反正能跑这里来拉业务的,巴不得你更色眯眯一点。
不到三十岁,体重一百斤出头,身高取决于小皮鞋的高跟高度,但不会超过一米七,身材——
34C!
许三撇了一眼,给了个很中肯的推断。
比例很完美了,他啧啧了一声,却并没有多少用眼光去揩油的兴趣,只是自顾自的收拾工具。
食色性也不假,但前提是饱暖后才思淫欲。
许三猜测,这女人多半是另外一种情况,就是房产中介。
有的房子并不是买来住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数不胜数,口袋里有几个闲钱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或许不懂什么K线什么经济上行,但不妨碍他们知道房产这东西火热、保值。这些人不像资本热钱炒房那样一栋楼一栋楼的买,买下后什么都不管只坐等升值。他们买房很多时候还是会挑一些自己心仪的,并不一定买来住,但肯定不是特意拿来投资。
他们大多会关心一下装修情况,如果自住的话会添笔钱重新豪装一番提升档次,如果只是等着升值的话会委托些中介或是专门验房的过来探探底,起码保证房屋的基本质量。
这种情况不怎么好糊弄,但并不是太需要他担心。
感觉到肚子有点叫唤的意思,许三草草把切割机的插头拔掉,安全是个很大问题,质量这东西关系到业主,可以糊弄,安全这玩意却关系到自己,那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
“你等一下——”
34C的养眼女子叫住了他,没有太多居高临下盛气临人的架势,但语气里也别想找出多少代表客气的成份。
“你这里会不会空鼓?还有你这里是不是砖面破损了?”
那女子指着刚贴的那面墙,大有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许三有些无奈,如果这女人不说话的话,他就把她当空气直接忽视掉就好了,哪怕她突然变成个搔首弄姿的脱衣舞娘各种诱惑放电,他只需要眼观鼻鼻观心平心静气当不存在就行,只要走出这个房间,他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用自己走错了这种借口不去理睬。
但既然撞上了,该有的敷衍还是要继续。
他看了看养眼女子目光所指的破损处,那是个墙角接缝的地方,还会有一块砖盖在上面,把那个小破损盖住。
“是这样的,这里还有一块砖会盖住那个口子,完成以后就看不到了。”
许三解释了下那个小破损,至于空鼓?懂的人你跟她再怎么解释也没有作用,不懂的人你跟她再怎么解释也没有意义。
“是吗?”养眼女子疑惑了下,然后自己找了块砖比划了过去,发现果然像许三说的,盖上一块瓷砖后,正好可以把那个破损的小口子遮挡住。
“那空鼓……”
女子又准备问道。
许三头皮一紧,脑袋里思索该用什么词汇搪塞过去,免得越说越多越说越麻烦,然后看了眼这养眼女子涂了个淡妆的精致脸庞——略微有种不自然的白,但确实漂亮。
他想找个蹩脚的理由,却在这种有些病态的漂亮面前突然词拙。
美这种东西其实也有阶层,有些人面前,哪怕她再艳丽,他也能挺直了腰板,最多略微多扶一下墙,可在有些漂亮面前,他却生不出一丝感想,这无关于圣洁或是猥琐与否,是一种隐隐潜藏的叫做阶层的东西,会揪住你的喉咙,让你生不出言语的冲动。
不过这女子显然远达不到这种情况,充其量就是考试作弊被抓了现行后的懵逼无措。
不过不等许三想出理由,那女子又莫名其妙的嘟哝一声,踏着小皮鞋,“噔噔噔”又扭腰走了,边走边微蹬着,很是厌恶沾在鞋子上的灰尘。
就这么没头没脑的走了?
这下轮到许三有些愣住了。
他无语的摊了摊,心思终于能放回到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上,甚至于更远处一种挂着红帘子的地方,应该也有34C的存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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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在四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娶上了老婆,没有34C,很普通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带着一个儿子,许三一直希望能再生一个女儿,这样就能凑成一个很俗套的“好”字,但终究没能如愿。不过他没觉得太遗憾,毕竟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最重要的是满足。
他六十岁的时候,Ⅱ型糖尿病肾病五期,茫茫多的并发症轮番冲击下,身体终究垮掉了。
那时候他偶尔会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止活这个岁数。但毕竟奇想是奇想,改成臆想或是假想都大差不差,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没想明白,这一辈子也没见多甜蜜美满的,怎么就得了个带着甜味的病。
这些想法没有改变什么,他在尿毒症的冲击下,没能挨过多久,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湮灭于这个世界,没带起花也没带起浪,平凡而卑微。
人生是什么样子?他可能最后也想过这问题,有没有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