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进树林,跑进山村。不知道跑了多久。
那恐怖的吼声时时在平原上游通荡。
“现在几月几号?”我问她,当然不会有答复。
那把枪就一直由余楠溪保管着。
之后的这两天,我们只靠徒步,累了就随时躺下,找条河就能喝水,就这么走了不知多远。
余楠溪连续走路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差不多走十分钟就要休息一阵。
所以,当前方是高楼耸立的城市,路牌刻着那个我们追随了很久的城市名时,我双腿软了下去。
【青港】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进了那座城。
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海风的气息。
即使到了青港仍一直向东,直到广阔的海洋一望无际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块突出的小码头,可能是这片陆地的最东端。
余楠溪向码头外走去,走进伸入海洋的临水平台。深邃的海洋翻涌着浪花,打在码头上,沾湿她的衣角。
但她一直凝望着远方。
夜已深,她所看见的,也算得上海天相接。
明月皎亮,映入水;海面起伏,捣碎月。
不远处,有一个小岛伫立在海上。
“我们去那里吧。”余楠溪指了指。
“你真是疯了。”我无奈地笑道。
码头边泊着数不清的小渔船,其中一艘船上下来一个戴着斗笠,满脸苍老的渔夫。
“小朋友们,这么晚在干嘛啊?”他和蔼地笑一笑。
“我们,想去那个岛。”
他看看,舒了口气:“挺好,年轻人真浪漫啊。”于是把我们请上了渔船。
摇着桨,他突然说:
“新年快乐啊。”
我吃了一惊:“过年了吗?”
“今晚是除夕呀,孩子,别开玩笑咯,爷爷我心脏不好。”
余楠溪把脸侧过去。
渔船漫游在海波之中,随一次急停,触到了岛。
渔夫把系在船身上的一艘小舟解了下来,挥了挥手:“你们回来的时候就自己划船吧。”
我比了个OK的手势。
与城市的灯光遥远地隔着一片微澜的海。
岛的主体是一个小山丘,起伏着向上,仿佛要连接幽深的天空。
余楠溪头也不回地,朝着坡顶爬上去,我赶忙跟上她的脚步。
冷风沿着坡,不留情地刮下来。
我抬头望着她凌乱飘荡着的头发,她一步一步,有些颤抖但用力地迈着。
都走这么远了呢。
我就像在沼泽地里划着船,艰难地搅动着死气沉沉的泥土,却偶遇了她,竟神奇地来到了沼泽的终点。
一步步踩踏着脚下嫩绿的草,磨下些泥土,两人爬着长长的坡。
突然,余楠溪很大声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吕成晏,我是个骗子!”
风声呼啸。
“什么意思啊!”我不解。
“一直都在骗你,真对不起!”她爽快地迎风喊出来,仿佛在…解脱。
“其实啊…”她顿了顿,又说。
那句话深深地回响在鼓膜上。
“我本来就活不到‘以后’了。”
她的脚步仍在向上,我发愣似地滞在原地几秒。
“这话……什么意思?”我追上去一点。
“所以说,我是骗子嘛。”她轻轻笑了几声,“我从出生起就有靠药物才能压制的遗传病,但一年前,医生就说我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很陌生的文字。
余楠溪,在说什么?这是在开说笑吧?在角色扮演吧?
她紧接着说:“然后,这一个月又停药了,我现在,随时都可能发病死去。
“所以啊,在那趟火车上,我才真的,没办法答应你。就连我独自出门的目的,也不是去找爷爷有已,而是想跟爷爷告别,然后自杀。”
她终于爬上了坡顶,停了下来,在尽头的峭壁前转身,面对着刚爬上来大脑混乱的我。
余楠溪,不要靠近那里,危险,会掉下去的。——我想这么说,但头脑、胸口都乱作一团。
“所以啊,”她挤出一点笑容,整个身体仿佛浸在夜空当中。
“让我,跟家人团聚吧。”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把枪。
那一瞬间,由内而外的震悚让我几乎跌倒在地。见她抬起手,我颤抖着张嘴,很笨拙地发出一声:
“不要!”
她摇摇头:“真的对不起,骗了你。”
“生气了的话就骂我吧,咒我死后下地狱吧,好吗?”
风狂烈地吹。
“为什么…”我的胸口像被刀剐成碎片一样痛,
“不要走啊…”
“对不起…”她把枪口抵住太阳穴。
风似乎一瞬间静止了。我狂跳欲裂的心脏泵的血震得眼前发黑。
“谢谢你…能让我来到这里。”
她的手轻轻地开始扣下扳机。
“大海,真的很漂亮。”
不要…
求你了…
我的喉咙喑哑到了极点。
到底是怎么了。
逃出来,本身就是没有希望的事情。
是这样吗?
不要啊。
还想跟你说话啊。
我要说什么?
在静谧的全世界中,我用力一吸气。
“我喜欢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传遍了整个山丘。
空气不再流动,树叶不再摇晃,肃穆的此刻。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腔中,被那一声巨响击得粉碎。
我紧紧咬住牙齿,双腿剧烈地发抖。
血红的色彩飞溅在夜幕上。
意义,过往,未来…这些词汇随之散尽。
精神再也坚持不住。我眼前涌上一片黑暗,晕眩,世界的模样就快离我而去。
“砰!——”
又是一声巨响。
“砰——砰——”
我抬起了头。
天空绽开灿烂的烟花。
红色的花火。
紫色的花火。
橙色的花火。
余楠溪的身影仍伫立在山丘顶,渐渐在眼中清晰起来。
“吧嗒”一声,枪从她手中滑落。
她跑了起来,从山坡上,即便踉踉跄跄,即便跌跌踵踵,她也朝着我扑了过来。
“吕成晏——!”
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泪水一瞬间布满了脸。
“我也…喜欢你!从见到你开始……一直!喜欢你!”
紧贴着胸口,她的温暖,我的温暖,互相补全了。
“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我的声音随着泪水止不住地外涌。
“嗯……呜!绝对不会!”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绝对,陪你到最后一刻!”
“好…!”
我们用泪互相浇灌着。
红日,微亮,这是第二天的日出。
从山坡上醒来,余楠溪不在身边。
又环顾一遍,还是不在。
我走到山崖边上,朝下一看。
她站在那边的沙滩上,远望从海平面生出的朝阳。
嗯……适合念句什么诗呢?
发觉自己真的在思考,不禁笑了。
我走下山坡,去到海滩上时,她仍目不转睛。
头发、裙摆在风中摇晃着。
“今后该去哪里呢?”我问。
她闭上眼睛:“还记得一开始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
“向东走。”
我们久久地凝望着海平面。
把渔夫给我们留下的小船牵来了海滩这边。
一叶小舟上,有些局促地坐着两人,她坐在船的另一边。
我拿起桨,向身后一拨,船身缓慢晃动了两下,渐渐回到静止。
“不够用力吧?”余楠溪说道,她的身子靠在了船尾,右手扶在船檐上,手指捏着满是毛刺的木板。海风把她的头发吹散开来,晕在一片蔚蓝中。
我紧握着桨柄,直直向后一顶,船桨戳进了细沙中,再一使劲,突兀地拉出了一部分船身。随着慢慢调整,“唰”的一瞬,船尾从小岛中抽离了出来,黏着一层湿润的砂土。一粒、一片、一块附在木头上的沙石随着水波荡漾细碎地落入水中,有些漂在水面上,反射出璀璨的光,向四周散去。
我开始用力划起桨。海风渐变大了点。
“我们是在离开小岛吧?”
“嗯,岛会越来越小的。”
萦绕在船桨四周的水流声,打着节拍回响在这海天一体的碧蓝之中,像一首抒情曲,连绵悠长。
余楠溪望着天空,那儿有一群海鸥掠过。过了片刻,从同样的方向又飞来两只,一颤一抖地,时不时急忙扑腾翅膀,像是都受了伤,还叽叽喳喳地不知言语些什么。她目送着它们远去,追赶那已经无影无踪的鸥群。
小岛只剩下油画般的一片了,用手仿佛能框住。
云彩溶解在蔚蓝中,无边无垠的天空,像要把我们从头到脚裹起来。
太阳白得发惨,投射下难以睁眼的强光。海面的波纹把太阳剁成碎,又堆成圆形。
汗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但我依然划着桨。
小岛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绿块了,用手指仿佛就能捏住。
水流声无休无止,伴随着每一次摇桨而诞生,又顷刻间被深海吞噬。只剩水流声了。
小船起伏着,像跷跷板一样,升上来又降下去,已经令人分不清眼前摇晃的模样是物理现象还是幻觉了。
小岛终于只剩下一个点了。
蓝色。两个人。小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风在其间随性舞动着,冷飕飕的。盈冬仍然笼罩北半球。小船在海上漂,漂着漂着,就会开春了,不会太久的。
“天很蓝呐。”她说。
“嗯。很蓝啊。”
“唱支歌吧。”
“不要,太害羞了。”她笑了笑。
我划得更用力了些。
就是这样简单地露出笑容,多好啊。
那一天过后,我再没有见她笑过。
如今却笑出来了,在这通往地平线尽头,一去不返的单程船上。
……
小岛彻底消失了。
我们也会消失在大海某处吧。
这边是我们旅程的终点了。
说到底,这样的行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真是劳烦了蒋爷爷,还有光如明如了。
好复杂啊,还是别去想了。
已经足够了吧。
我们在路上。
我们永远在路上。
『末班花火』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