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不是不死之身？」这是意识消失前，陈道霖最后的想法。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铤而走险第一次这么接近真相，竟是直接搭上了性命。这次，连走马灯都没来得及浮现，陈道霖只觉得自己是个被众神愚弄的小丑。

视线急速模糊，唯一能聚焦到的是眼前一块朦朦胧胧的光板——是自己不知何时被摔出来的手机，屏幕亮着，那自动轮播的壁纸刚好是一张合照。

那是源霖为数不多的一张自拍，还被自己涂鸦得乱七八糟。去年暑假，母亲带着兄妹俩去逛水族馆时拍的合照，那天王笑凯也吵着要去，于是陈道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出现在了这张照片上：

母亲、妹妹、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啊...妈妈...」

想到刚刚出门前还在跟母亲说自己去去就回，怎么就要一去不回了呢？

「对不起你们...我太自大了，我谁都救不了...」

突然一只脚踏在了妹妹脸上，踩碎了手机屏幕。

是那个鬼面人。

它俯身，捡起那勉强能亮的手机，开始端详着照片上的人。

深深的无力和屈辱。

陈道霖真的不想自己死前目睹的还是他们最后的尊严被人践踏......

他想喊，但喉咙被血堵住，只有一阵咕噜噜的抽咽。

「把他们还给我——」

他倾尽全身力气甩出那已经多处骨折的手臂，一巴掌拍落手机——

就在陈道霖的掌心和鬼面人的手撞击刹那，晴朗的夜空突然滚落出几道白色电弧，紧接着是嘹亮的轰雷声。

陈道霖弥留间，脑海里莫名出现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不属于你的火焰，让它的主人用给你看。”

-

鬼面人抬头看了眼滚滚闷雷的天空，再次低头时陈道霖已消失不见。

一起消失不见的是鬼面人拿着手机的整条手臂。

这次轮到鬼面人突感烈风一阵——

这小鬼已瞬斩其臂闪到自己身后！？

但鬼面人反应急速，单手砸地倒立空翻，一个动作便化解背袭，和陈道霖拉开数米。再看陈道霖：口鼻间已再次吞吐出和昨晚一样的黑色气浪，数团黑色的烈焰在他浑身的血洞里不停翻滚，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阵刺鼻凉辣的薄荷味。

他双眼漆黑一团，似是丧失了意识。

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陈道霖在电光下一伏身，瞬间消失不见。

那是肉眼跟不上的高速移动——人影刚消失就是一声爆响，陈道霖已一拳直轰面门，打得鬼面人面具爆裂！

火光照亮了鬼面人的脸，被打碎的面具缺口下，露出了一只人眼，却目光如火，瞳孔赤红——它被陈道霖折断的右臂在断口处没有血，而是冒起丝丝缕缕的红烟，然后一团赤色烈火从伤口内烧出，紧接着迅速刺出一段骨骼、五指，然后肌肉皮肤也随火焰的包裹迅速生长成型。

和陈道霖昨晚爆炸中的断肢再生过程几乎一模一样。

随着愈合结束，朱砂般的火焰没有熄灭，而是蹿到它的指尖，蓄势待发。和陈道霖的漆黑火焰相反，它的指尖赤焰堪比烟花般明亮。

-

「刚刚怎么回事？黑色火焰又来了！？」

陈道霖朦胧的意识一点点聚拢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高空中燃烧着空翻，动作比跳水运动员还要柔韧。

「我的身子这么轻？」陈道霖脑子刚刚跟上动作，正想着怎么回事，那个鬼面人已带着火花提前冲到他的落点，比他腾跃的还快。只见它一抬腿，那脚像铡刀一样劈下来，这么快的速度陈道霖自然是没能看清，但再一次，本能一般地，他在地上像跳街舞似得头手撑地，双腿在空中瞬间旋转，竟一下反守为攻。

那鬼面人快速弯腰避开陈道霖的倒立旋踢，一个侧身往后翻了个跟斗，落地后双手低垂，身子前倾，做出了一个毫无防守、诡异无比的架势。

陈道霖翻身起来，脑子还是没跟上身体，鬼面人已瞬间出现在他面前，速度之快抬手即是猛攻，落手即是闪避，没有一丝多余。但这一秒十招的高速出拳竟被陈道霖招招接住，翻腕砸肘，防如太极攻入泰拳。

「这些都是什么动作？」陈道霖靠着莫名其妙的本能和鬼面人过招间，发现自己并非乱拳，而是行云流水、见招拆招的回击——自己仿佛突然被武神眷顾着，打出这辈子都不曾见到的拳路，「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格斗术？」

两人带着火的高频撞拳随拳风连续震开，落地的火星引燃了大片草坪，现场瞬间变成一片火海。两人身在其中火焰涡轮中心，像块为两人搭建的致命擂台。

迅速切招间，陈道霖莫名的从鬼面人身上的火焰中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一种像是茉莉和琥珀的杂糅气味，渐渐压过了自己口鼻里那辣凉的薄荷味。

鬼面人见无法打出破绽，突然从面具下扯出一张符纸往天上一扬，双手合十的刹那，消失不见。陈道霖刚要转身以防背袭，却看到鬼面人已在数十米处落在警察旁边迅速一指，似是弹中了穴位，那警察瞬间倒地。

“别走！！！我妹在哪！！！”陈道霖大吼着从火团里蹿跃而出，手里攥起那片被打下来的面具碎块像扔飞镖一般朝鬼面人掷去。

鬼面人站在原地，眼见碎块疾射而来一合掌，再次消失不见。

随着它的消失，草地上的熊熊烈火也瞬间不见，只剩焦烟。

陈道霖拼命追击，感到速度远不如刚才，体力直线下降，身上的黑色烈焰也越来越微薄。他开始喘气，待他奔到鬼面人消失的位置，它早已了无踪迹。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看着身后焦黑的废墟和昏晕的警察，陈道霖懊恼万分。他不清楚鬼面人下手多重，警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笑凯......最关键的是，险些搭上性命换来的又是妹妹的线索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着最后一口呼吸像椰壳炭似的熄灭，陈道霖体力不支地跌坐在地，身心俱疲。

他看到身旁那块刚刚掷出的面具碎块，伸手去拔，奈何之前被黑焰附着的腕力如此之大，那碎块如石碑般插入地下悍然不动。但他发现，面具碎块的背面好像贴着什么东西，长条形的。

陈道霖好奇着附身仔细查看，突然听到一阵熟悉无比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他的心狂跳不止——

那是王笑凯的微信专属铃声。

王笑凯恢复了！？陈道霖想着，真是希望和失望如过山车轮流转，这边线索刚断，那边又来了消息。

刚刚被黑焰操控身体劈断的鬼面人手臂已经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而那手机被甩到了不远处的废墟里。待他扒拉开烧焦的瓷砖正要接起，对方却挂了，只剩聊天框里一行「超时未应答，点击回电」

陈道霖根本没思考就点了回拨。

“滴——”

等待着接通的提示音，是如此的紧张，堪比高考查分一般的未知。

“滴——”

陈道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动。

“滴——”

从未感觉一个电话的等待是如此漫长。他已经做好了视频那头被医生挂断的心理准备，但也抱有一丝希望是王笑凯没心没肺欢笑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嗒，”

一声被接通的声音响了起来，视频画面出现了！

-

然而，视频那头既不是王笑凯也不是王爸，而是一张陈道霖从未见过的脸。

一个蓝发少年，笑嘻嘻地点开视频，凑到了镜头前。

-

“哦哟喂嘞，你陈道霖对吧？‘兄弟陈大蛇’，这胖子给你什么破备注，害我找半天。”那蓝发少年身穿红色摩托赛车服，中分碎发五官俊朗，刀锋断眉、黑蓝异瞳，颇有几分明星相，“怎么你这‘好兄弟’都快死在医院了，都不来看一眼的？你这灰头土脸的在搞啥？”

陈道霖傻眼了，立刻喊道：“你是谁！？王笑凯在哪里！？”

视频那头的蓝发少年假装信号不好，把整个耳朵贴在镜头前：“说什么？大声点，听不见！”他完全跟陈道霖是两个世界，还在自顾自搞着押韵，把镜头往后转去，“王笑凯你也跟我念一遍！”

镜头突然一转，王笑凯忽地出现在画面里。他正坐在医院病床，眯着双眼无神地东张西望，像是刚刚睡醒。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黑发女生，身穿黑色露肩装，看着和蓝发少年一样也都二十不到，正一脸不耐烦的瞪着蓝发少年。

见王笑凯没说话，蓝发少年直接上前摇了摇他，问道：“喂？说话啊！不是个傻子吧？”说完没等他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脸。

“王大胖！？！？”陈道霖激动地大喊道，“你醒了！？？？”

听到视频里的声音，王笑凯揉了揉眼睛，眼神涣散的左右四顾，试图大叫却被沙哑的嗓子卡了半截，“陈……道霖……！？”

可他刚出声，就被那蓝发少年狠推了一把说道：“嘘嘘嘘吵死了！等我们撤了你再和你这死人不管的垃圾兄弟叙旧。”

“你干什么！？你轻点！大胖刚醒吗！？”陈道霖急得怕那蓝发少年的粗暴行径把刚醒过来的王笑凯又弄昏过去，赶忙问道，“你们是谁？”

“欸我去，老子救了他，你个人类什么态度？”蓝发少年怒了，又用力推了一把王笑凯泄愤，“你也是，连吗的一句谢谢都不会说？”

王笑凯没坐稳，被连推两下差点从病床上滚下来，被那陌生黑发女生扶住了。

女生翻了个白眼，对蓝发少年呵斥道：“玩够了没？该干正事了，马上护士该进来了。”

蓝发少年气呼呼地从屁股口袋里扯出一张破纸，说到：“我们是谁你不用管，反正黑白无常来接你了之后会晓得的。现在么跟你宣布个事情！”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间之大，虽有百万，百...百千万众神佑...这什么字？”蓝发少年对着纸不利索地念了个头便转头问后面那个女生，却被她一瞪眼堵回去了，“尔所见者未...未必真，尔未..见者未必假。尔等兄妹二人...受「噩神」威迫，命落…巴拉巴拉啥门...？邀约同仇敌气（忾）...我靠怎么又不认识！”

磕磕巴巴读了半天，见还有几个字不认识，蓝发少年尴尬地把纸用力拉平，“啪”一声不小心撕了个口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陈道霖努力克制自己的急躁，但安安静静听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半字先生的古文，难免一急问出了口。

“我草，你有没有耐心啊？你没耐心我还没想给你念啊，太sb了！”蓝发少年本就磕巴，见被人打断干脆恼羞成怒把纸一撕，“烦死了，反正意思就是你倒霉，全家被噩神盯上了，然后我们上头有人决定护你家人朋友的安全，条件就是用你陈道霖这个人来换！”

陈道霖更加一头雾水了：“啥？”

“啥什么啥，诺，这是不是你家？”蓝发少年说着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是陈道霖的卧室、书桌抽屉，里面像是放了一团巨大的卷轴，但他晃的太快没能看清，“刚去你家把你这个生死簿放好了啊，怕你操作不来我基本帮你搞定了。你家还有个女人在楼下听到动静吓得尖叫，不会是你妈吧？哈哈哈哈哈...太搞笑。”

“你他妈说什么！？”陈道霖一下急了上来，“你们对我妈做了什么！！？？？”

“又给爷插嘴！？”蓝发少年也火气直冒，“反正你到时候回家了在这个生死簿上按手印，协议就自动生效了，大概一会儿黑白无常就要上门接你了啊，你好日子就要到头咯哈哈！”

“什么意思！？”陈道霖感觉脑子快要爆炸，“什么生死簿什么协议？”

站在蓝发少年后面的女生看不下去了，说道，“你别听他乱七八糟的，就是你回去签印，保护协议就会生效，众神会保护你的家人朋友一生直到他们自然死亡，你这个好朋友也是我们救......”

“你跟这个屁都不懂的人类废什么话，咱快走了老姐！”蓝发少年打断道，往门口大喊了一声，“欸！这里病人苏醒了，快来护士！！！”

“那我会怎么样？黑白无常是什么...！？”陈道霖急忙叫道，但蓝发少年一把将手机摔在地上，

一阵镜头的剧烈晃动后，两人突然就没影了。

“王大胖！”陈道霖对着手机大吼，但视频镜头聚焦着病房地面，什么都看不清。

电话那头的吵闹声熙熙攘攘嘈杂起来，几个护士进了门，挡住了视频镜头，然后是王爸紧随其后的叫喊，根本没人注意到掉在地上的手机。过了几秒，手机被一个护士捡起，电话挂断了。

王笑凯被他们救回来了？虽然刚刚那个推搡王笑凯的蓝发少年让陈道霖颇为不爽，但就结果来说，这是一个奇迹，是这两天来最好的消息。

「但他们为什么突然去我家？那个生死簿究竟是什么！？」

最让陈道霖汗流浃背的是那句「黑白无常一会就要上门接你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总之和那些来杀自己的怪人一定是两派人。他们救活了王笑凯，也会把妹妹找回来吗？条件难道真的是拿自己的命换母亲和妹妹的平安？

「我这条命有什么值得取的？黑色火焰？」陈道霖思考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起大脑的运作，他依然握着那块插在地上的面具碎块。

他发现碎块背后沾着的是一张略微发黄的白符纸，说是纸其实是块布，上面用红墨画着一团火焰型的花纹。

面具拔不下来，符咒还是好拿走的。他撕下这块布放入口袋，想着说不定之后能用它找到一点真相。可再转念一想，若那蓝毛所言为真，自己或许活不到找到眉目的时候了。

“小郑，收到请回答。”警察的对讲机里传来刺啦啦的干扰声，在夜晚的安静废墟里格外响亮。

那警察也被对讲机吵得从昏睡中迷糊醒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扭脖子起身，看来没啥大碍。他转头，那个刚才全身燃烧的少年正颓然得跌坐在不远处，一身衣服在打斗中被撕得残破不堪，配上那歪倒的眼镜和烧黑的脖颈，像个刚从火灾中逃过一劫的流浪汉。

远处的警笛声正在接近。

“你...是什么人？”警察问道，“那个戴面具的和你什么关系？”

警笛声越来越响。

“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了。”警察说道，似是对陈道霖说又似是自言自语，“呵，你们不是人吧？”

看来这根本不是那群怪人手下的警察，对刚刚的超自然力量也是第一次见。

“你们警察里有人被刚刚那种怪物渗透了。”陈道霖望着天，“还帮着它们来杀我和我家人，掩盖踪迹。”

警笛声震耳欲聋。

陈道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符纸，紧紧得握住它说道：“我如果活不过今晚，能拜托你找到我妹妹陈源霖吗？”

“你妹妹...”警察刚说一半，突然面前的陈道霖再次燃烧起黑色火焰，然后一团风压顶过，他和火焰一下被吹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几颗火星。

那个少年凭空消失了。

-

—

——

「我在哪？」

上一秒还在草地上的陈道霖感觉自己突然浮空。

一切声音在那个瞬间消失。

也是在那一个瞬间，他感觉周遭的一切突然被无限的放慢，达到一个相对的静止。

粉尘悬停在空气中。

警察仍然在说话，但好像他嘴唇开合的瞬间被拉得有一天、一年、一万年之久，看似在动，却永远到不了下一帧。

这是什么感受，陈道霖自己可能永远说不清楚。但在这一秒等于一万年的时间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抽离了原本的时空间，正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到自己。

而自己的躯体，又在燃烧！

他看到自己的身躯正在裂开，那股熟悉的黑色火焰从裂纹里喷薄而出，将它变成一具墨一般的雾气，然后急速被压缩扭曲，缩成一个无限小的颗粒。

陈道霖在这个相对静止的时空里把这自己身体压缩到消失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而在警察所处的真实时空里，那就是肉眼上的瞬间消失。

一片漆黑。

漫天繁星。

宇宙倒立。

陈道霖在星空银河间下坠。

坠落间，他发现周围的万千星辰不是银河，而是一千万、一千亿、一千兆、万兆亿团的火苗，不停的燃起、熄灭，构成了这片闪烁星河。

陈道霖的听觉突然回来了，但那无穷声音下他的脑子差一点就爆炸开来——

树木着火时的噼啪声、打火机的咔嚓声、鞭炮爆裂的尖鸣、炉下木柴的吱吱声、烛光熄灭的噗声、火箭发射时的轰鸣、食物烧烤的滋滋声、风吹林火的沙沙声、烟花绽放的喯响、火炭烧铁的嘶声、岩浆崩裂的轰隆声、灶台引燃的哒哒声、炸弹爆炸的震响、焚烧尸体的鼓囊声、引擎发动的摩擦声、火柴划动的磨砂声、子弹推进的撞响、杂技打出的火花、金属撞击的火星——

那是三千大千世界的火声。

陈道霖不知道，但潜意识里却莫名有着一个认知——

此时他可以顺着任何一个火点，出现在世界任何一处有火源的地方。

有火之处，便可通达——他感觉自己此时就是无限。

但他只想回家。一有这个意识，那万千星空瞬间熄灭，一颗流星发着哒哒哒的煤气灶声急速砸向自己，随即陈道霖意识到那不是砸向自己，而是自己正被高速吸入那团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