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七章(1 / 2)素裹银装首页

(一)

一到矿上石金义就碰了一鼻子灰。冀东地区盛产煤炭,品质好、热值高,自古以来就享誉海内外。好煤也带动了烧瓷、炼铁等产业的兴盛,滦州、开平、丰润一带遍布有大大小小的矿厂、坑口几十座。光绪三年,直隶总督署官办了开平煤矿,购进德国煤矿机械开始大规模的现代化开采。家富遭贼记,马壮被人骑。自打八国联军敲开中国大门以后,滦州煤矿这块肥肉早就没少让强盗们惦记着,先是八国联军强占了大清官办的开平煤矿,接着英国人又独霸了开滦矿务局,小日本儿入关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将开滦煤矿和开平、滦州大小矿一概收入囊中。

不管是谁当东家,矿工们“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全凭着一身的力气干活挣钱。矿工里最苦的要算井下工,但矿上最忌讳“井”字,井和惊谐音,不吉利,人们就把下井叫下窑,井下工叫窑工,窑工的命不值钱,就跟要饭的叫花子一样,也被称作窑花子。“窑花子半条命,阎王殿边儿蹭”。窑花子又分为采煤、支柱、推车、装筐、拉夫、看风、看井。一到井下,窑花子的脑袋就拴到了裤腰上,冒顶、透水、瓦斯爆炸随时都可能发生。矿上一般实行的是把头制,把头就相当于现在的包工头,一个把头掌握着二十来个窑工,矿主再派监工监督着各片区的把头们,干完活监工签字画押后把头再找矿主结账。把头要盘剥窑工挣大头,但窑工是拿命换钱,薪水自然也不能太低,一个采煤或支柱的技术窑工一个月少说也得挣二十来块,养活家里四五口人富富有余;推车、装筐的粗壮工一个月也能挣上十块八块的。除了养家糊口,窑花子们兜里有点儿钱就没了安分。从窑里上来洗掉了一身黑泥后一得闲,看电影、听戏、逛暗门子还算是安生的,喝大酒后打架滋事、抽大烟或者赌钱赔尽了血本的不在少数。共产党善于发动工人运动,早在二三十年代就在许多矿的矿工中间成立了专门为矿工撑腰、做主的工会,工会主席一般都是在窑花子中有威望有影响的老工人或老把头,共产党组织在后面给撑腰鼓劲和帮助指导。工会的经费一方面是工人们自愿地交些会费,还有帮着大小商家在工人中间卖点儿生产、生活必需品抽个小头,再就是在社会上募捐,哪个窑花子得了病、受了伤或谁家有了灾遭了难,工会就找到矿上的矿主、监工、把头,再发动矿工们捐款、捐物;哪个窑花子受了把头或老板的气,工会也会出面给评理、说合。一些工会还开办了夜校,由共产党派来的文化教员,隔三差五地教窑工们识字、给窑花子们讲知识、讲法律、讲道理。工会渐渐成了矿工们的主心骨,矿主和把头们轻易不愿意得罪,甚至有时与工人们有个大事小情的还要请工会出面和和稀泥。小日本子强占开滦大小煤矿后,表面上成天唱着“大东亚共荣”、“日中满一家”,但根本就没有把中国人当人,对矿工们更是变本加厉地欺压和盘剥。这时候,为矿工撑腰做主的工会就发挥了作用,带领工人们拧成一股劲儿跟日本监工斗、跟汉奸和伪政府斗。金信被丰润县委分配到了丰润西缸窑,这里有三个窑口,西缸窑矿工会刚成立的时候,从工人中实在找不出工会主席的合适人选,就由西缸窑矿党支部书记栗老黑兼任。

栗老黑在西缸窑矿上可是个人物,九岁多就跟着爹在煤矿当窑花子,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凭着一身子憨力量和仗义疏财的好人缘儿,拉着十几个伙计当起了把头,三八年开滦矿上的节振国领头闹大罢工时,老黑拉起几个要好的哥们儿一起参加了矿工抗日游击队,后来还入了党。小日本儿投降前党组织将栗老黑派回到西缸窑矿,明面上又拉了帮人马当把头,暗地里带领着十几个矿工党员在矿上搞工人运动。矿工们个个都是大老粗,加起来也大字不识半斗,上级来的文件和宣传材料没人能读得出看得懂,好几次差点儿误了大事儿,栗老黑几次向组织上要求派个能识文段字的文化人来。金信刚到就赶上了小日本投降,日本矿主和监工全跑了,矿上停了工,但矿工们不能没吃的,栗老黑立马带领工会会员们开展生产自救,先想法子卖些煤给工人们发点生活费。一见到石金义,像口酱缸似的墩粗黑胖的栗老黑咧开大嘴乐了:“哈,真不赖,想啥来啥,给咱派了个这么四致的小白脸儿来。”然后扬起熊爪拟的厚手掌狠狠拍了拍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金义,痛快地说:“别认生,这地节儿咱说了算,你就随着他们也叫俺黑叔吧。”

石金义就住在了黑叔家,分派给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工人夜校开办起来,把处于半工半休状态中的矿工们的心收一收。金义在车站时常与搬运工接触,比较了解底层工人们的疾苦,也知道这些大老粗们的素质,他觉得应该从最初级的东西教起,头三四堂课准备先讲一讲“三字经”,认些字,再循序渐进地讲一些文化知识和革命道理。为了准备教材,金义花光了组织上发给自己一个月的经费——两块大洋,买蜡纸、油墨、刻字笔和印教材的纸张,又从小学校借来油印机,连刻带印整整忙活了两天一夜,赶制出五十册课本。夜校借用镇小学的教室,日头西斜,金义早早来到镇小学校,把教室的桌凳整理好,黑板擦干净,他从没有在大厅广众面前给人讲过课,虽然知道一会儿要面对的矿工们不过是一群大老粗,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没有底儿,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把“三字经”的头十句又背了两遍,然后静下心来单等工人们过来上课。

天色已黑,石金义点燃悬挂在教室中间的大气灯,教室立马被照得通亮,洗涮干净、吃过晚饭的矿工们陆陆续续聚拢过来,不到半个时辰,教室屋里屋外聚来了五六十号人,其中还有几个挂着大奶袋子的中年妇女带着孩子们也来凑热闹。不一会的工夫,教室里坐着站着挤满了人,也如鸡飞狗跳般地炸了营,东边哥儿几个红着脸拍起桌子叫喊着刚才谁喝的多,西边的大嫂不知被谁从背后掐了把屁股蛋子回身跳起脚来高声叫骂,讲台前几个孩子为争抢粉笔打得不可开交,金义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都被淹没在了快掀起屋顶的吵闹声中。忽然,后面人群中一个敦实汉子“噌”地蹿上课桌,亮起洪钟般的嗓门大喝一声:“都他奶奶地给我闭嘴!”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见黑塔似的栗老黑站在桌子上继续高声叫骂:“妈了个巴子的,你们以为这儿是戏园子哇,老子可怜巴见儿地给你们请个小白脸老师来,是让你们当猴耍的呀。都他奶奶的给我把嘴闭紧喽,前边那几个小王八犊子给我滚下来,谁敢再吵吵我就把你们的小蛋子儿扯下来当球踩。来,给咱小石老师鼓鼓掌!”

(二)

这些日子孟庆龙每天都在亢奋中度过。小日本投降后,部队一天都没闲着,拉练、比武、对抗,团里三天两头下达训练、比赛命令,战士们天天都进行着高强度的训练。排里伙食也改善了不少,高粱米饭、棒子面窝头管够,十天半月地连里还通知去领半扇儿猪或者整只羊啥的,把这群半大小伙子们吃得个个膀阔腰圆、头皮滋滋冒油。孟庆龙是从团警卫排下来的,那就是政委和团长的亲兵嫡系,可不能给政委团长丢脸,他带着全排战士憋足了劲儿要争全团第一,别的排早晨六点钟出操,龙排长五点就把大伙全招呼起床;别的排一天训练八个钟头,龙排长身先士卒两头儿顶星星,一练就是十二个钟头。功夫不负赶早的,全团大比武,孟庆龙带着全排愣是拿了步枪速射和掩体掘进两项团体第一,范政委亲自给他披上大红布、戴上大红花。参加完团部的庆功会,龙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放进肚子里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显出有些空荡,总觉得该把这个喜信儿最先告诉一个人,那个和自己不该有啥关系但又多少回在梦里晃来晃去、怎么甩也甩不去、甚至连名字都拴在一起的女孩儿——孟庆云。

龙头让副排长带领战士们先回驻地,自己抱着叠好的一大摞红布一路打问着去找团救护队。救护队是团部的美人儿窝子,站岗的战士们没不知道的,按照哨兵的指引,龙头来到了村东头一处大宅子,估摸着该是个大财主的宅院。随着院门口哨兵“孟庆云——”一声招呼,西厢房应声蹦出来了个胖达达的姑娘。心里早就做好准备的龙头心头还是一惊,眼前的云子瘦了,也黑了,白皙的圆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润,微笑中一对儿浅浅的酒窝还是那么勾人,浅灰色的军衣显得有些瘦小,将云子丰满的身子包裹得前挺后撅,像一棵俏丽的青棕子。一见到龙头,云子如一对儿珍珠似得黑黑眼仁立刻闪出了亮光,撇起十足的老呔儿音吃惊地说:“妈呀,你咋儿来啦。”被这么一问,龙头反倒羞怯了起来,脸红着不知该说点啥,只是低着头把手上的布递了过去。云子接过红布爽快地说:“你们可真够邪乎的,一下儿就得了俩奖。”

本来想给云子个惊喜,没想到得奖的消息这么快就先传到了云子耳朵里,龙头更是不知该说点儿啥,嘴上嘟囔着:“还,还中吧,不,不咋儿邪乎。”

“邪乎!我们队上都夸你呢,我告诉他们你是我哥。”云子话里带出几分亲昵,话刚出口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俩人呆呆地对面站着,谁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啥,还是云子又先开了口:“在我们队里吃饭吧,后晌饭有炖肉。”

“哦,不,不了。”龙头话音刚落,突然从屋里窜出几个女兵,大伙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乐着齐声喊了起来:“吃吧,吃吧,后晌饭有炖肉——。”

龙头愣了一下,赶忙边向后退边晃着手“不、不”地拒绝着,女兵们哪儿管那一套,“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拉胳膊的拉胳膊、推后腰的推后腰,生拉硬拽地把龙头拽进屋,推到土炕前。一缕女孩子特有的淡淡清香迎面灌入龙头的鼻息,让他感觉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这是龙头第一次进入到女孩子们的世界。后半晌的西厢房光线有些暗,他使劲儿眨嘛了几下眼才慢慢适应了过来,好奇地向屋内瞄了几眼,炕上整齐地排放着一溜叠得像豆腐块儿的被褥,炕柜上放着几摞各种颜色的衣裳,应该是女兵们的内衣;炕头临窗户边拽着一条绳子,上面挂了几条细长的灰白布条,龙头的眼刚晃过,就有一个女兵立马跳上炕,一把将布条都拽了下揽进怀里。云子拉了一下龙头的袖子,示意他坐在炕桌边。坐上炕的龙头不再敢随便乱瞅,只是呆呆地瞄向正前方。“妈呀!”眼前两个漆黑乌亮的大物件让他不由地吓了一跳,是棺材!屋里靠西墙正中摆放着一对儿半人多高的大棺材,应该是宅院主人存放的寿材。村里富裕人家里六七十岁的老人们都愿意提早把装老的棺木置备上,一般人家的棺木都选择当地的杨木,有钱人家就从山里买来上好柏木。棺木做好后通常放置在常年不用的厢房里,像是为下辈子置办的家当,每年老人们都愿意亲自动手涂上一遍黑红大漆、平时没事也常坐在旁边磨搓磨搓,心里头舒坦踏实。可是,这群胆子没针鼻儿大的女孩子们每天晚上都要伴着这么个阴森森的物件入眠,着实让龙头吃惊不小。一看龙头受惊害怕的样子,女兵们反倒都乐了,一个略显老成有点大姐气质、应该是班长的女兵瞥起嘴说:“哎呀,还大英雄呐,连这物件都怕,丢不丢人呀。”

“不,不是,那啥,”龙头语无伦次地正想辩解,门帘忽然被挑开,一股浓浓的肉香跟着飘了进来,只见两个女兵一个端着个盛满炖菜的大瓦盆,一个一手端着半笸箩高粱面饼子、一手端着个盛了小半碗炖肉的花碗进了屋。饭菜刚一上桌,女兵们欢叫着蜂拥到堂屋灶台取来自己的碗筷,班长给每人盛了半碗炖菜,再掰上半个饼子,八个女兵端着碗整齐地坐在炕上,把龙头围在中央,大伙闻着浓浓的肉香谁也没动筷儿。班长骗脚上炕,把炖肉碗往龙头身前一推,然后曲抽着鼻子说:“哎哟妈呀,炊事班也忒欺负人了,这大肥肉块儿子可咋儿吃,还不腻死人呀。”说着,把一双筷子和四个大高粱饼子递到龙头眼前:“大英雄,你正好给我们姐妹们解决点困难,把这碗大肥肉全都消灭喽,要不扔了怪可惜了的。”

龙头犹豫着环顾大伙,从几个女兵不经意偷偷咽口水的小动作中感觉出,炖肉是大伙让有意留给他的。没等龙头醒过神儿,班长端起肉碗狠狠地贴到了龙头脸上,然后乐着说:“哈喇子都流碗里了,埋汰死啦,谁还敢吃呀。别憋着了,快溜儿吃吧。”

在女兵们的哄笑中,龙头害羞地端起肉碗。一眨眼的工夫,四个大饼子就着小半碗香喷喷的炖肉还有两碗炖菜,风卷残云般地全进了肚。女兵们跟着也吃完饭,班长冲着云子挤了挤眼儿说:“吃饱喝足啦,小云,带你哥出去溜溜食儿吧。”女兵们一个个憋住笑,做着怪脸儿模仿着班长的腔调跟着说:“对呀,对呀,带着你哥去溜溜食儿吧。”

云子早已经融入进了女兵大家庭,完全没有原来的羞怯,她爽快地站起身一步跳下炕,冲着女兵叫道:“溜就溜,咋儿着,谁怕谁呀。”说着,在女兵们的突然爆发出的哄笑声中拉起羞红着脸的龙头,故意大跨着步子出了屋。

初冬的夕阳早早就躲进了地平线,阴冷的小风寻找着衣缝向身子里钻,云子把手揣进袖筒,引着龙头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村口,在一个大秫秸垛前停了下来。云子回过头来先仔细向后瞄了几眼,确认已经出了村口哨兵的视线,然后才上前一步贴近龙头,几乎脸对脸地低声问:“哎,想我不?”

云子没有像刚才那样叫“哥”,而是直接称呼“哎”,龙头一下子感觉出一股特有的含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吱吱呜呜地嘟嚷着:“那,那啥,”

“不想?那你来瞅我干啥?”云子沉下脸儿紧逼着追问。没等龙头回答,云子忽然又露出笑脸,拉起龙头的袖子来到秫秸垛的后面:“来,让你瞅瞅我自个搭的小窝。”说着,掀开几棵虚掩着的秫秸杆儿,一个不大的洞露了出来。云子自己先钻了进去,回手招呼着龙头也钻进来。云子把秫秸杆再虚掩好,然后紧紧地靠在龙头身边坐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胳膊:“暖和不?”龙头没敢动,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云子静静地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我姐的时候,就躲到这儿自个哭会儿。”

“你姐?你,你都知道啦?”龙头有些吃惊,他一直对顺子的死心存愧疚,也一直犹豫着如何对云子提起姐姐惨死的事儿,更难以想象弱小的云子能不能承受住如此之大的悲痛。云子没有回答,强忍了几下还是忍不住,一下子扑到龙头的怀里,“哇--,哇――”地失声大哭起来。

(三)

绞车一响,黄金万两。煤炭是战略物资,小日本儿刚一投降,国民政府就立即接收了唐山的全部煤矿,但是在美英强权的威逼下,还是不得不把最富的开滦煤矿拱手交给了英国。日本人撤走后仅仅个把月的工夫,英国人就把第一笔开办经费拨了过来,开滦各大矿立刻全部复工出煤。上级又安排石金义到开滦矿务局赵各庄矿,这里一座紧临唐山城区的老矿,是当年矿工抗日游击队长节振国的地盘,工人运动基础非常厚实。石金义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跟着赵各庄矿工会的老党员们学习如何开展工人运动工作。工会的工作紧张而又单调,白天猫在小屋里刻蜡纸、印教材,晚上召集矿工们到夜校听课。重复单调的工作让曾经大脑紧绷的金义有些不适应,每到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身体放松下来的金义脑子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全都是过往的回忆:车站的货物装卸计划、车辆进出站时刻、情报送达地点——,镜片里面吉村阴冷的眼神、红红脸膛的周书记,圆润可亲的于老师,腰杆直挺的姜专员,家里炕上已经显出驼背的父亲,整日都忙碌的母亲,还有那个圆脸却不大可爱的喜儿——,忽然,眼前闪现出白玉簪的面容,那双充满忧郁、水汪汪的大眼睛久久停留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二弟对玉簪的追求从没背着他,兄弟俩虽然性格迥异但心灵相通,金义心里那些小九九他早就了然于心。为什么自己心里总是装着玉簪而不是喜儿?金义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怎么去能想念二弟爱的人?!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负罪感。

一晃又过去一个多月,小日本子也投降好一阵子,石金义觉得应该回家看看,上次急匆匆从家出来,和父亲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兜里揣着两个月省下来的三块多薪水,金义筹划着该给父亲买个气派点儿的桃木烟斗,给母亲扯上几尺布,再给弟弟妹妹们买些纸笔文具。忙完手上的活,也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金义就奔向城里。

自打三七年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和冀东道公署设在唐山,后来日本人为了达到“把冀东变成第二个满州”和加快掠夺冀东战略资源的目的,对唐山进行了重点建设。十多年来,唐山已经是华北地区初具规模的大城市,街面上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和所有男人一样,石金义一点儿都没有逛街赏景的心思,一早在炕上盘算好要买啥东西,进城就直奔城里最大的商场——永昌商场。唐山是个由煤矿而发展起来的新城,街道的名字随着人群的聚集也起得简单随意、直截了当,原来是啥矿、啥村就顺嘴儿叫啥街,如乔屯儿街、上瓦窑街、下瓦窑街;街面上开了个铺子就跟着作为了街名,如粮市街、柴草市街。天津人投资新建了个永昌商场,这条街就直接叫商场大街。路上的汽车、马车、人力车嘈杂不堪,石金义走到商场大街,正抻直脖子左右观望来往车辆准备过路口,忽然从身后传来弱弱的呼叫声:“是小石吗?”

谁?石金义很少外出,在唐山几乎没有啥熟人。声音是从街口墙角边传来的,他警觉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破旧长袍的黑瘦老人斜靠着墙边瘫坐在地上,不知是病还是饿已无力站起来。金义上前一步仔细辨认,从老人唯一能代表身份的金丝眼镜和镜片后面的眼神儿,他一下子认出:是李源吉!

金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犹豫着叫了声“老站长?”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李源吉就强撑起身子用微弱而又急促的语气哀求道:“能给我点儿吃的吗?我已经——”

没容多想,金义赶紧跑到街边的包子铺买回四个肉包子,李源吉一把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吞了下去。金义这才发现,李源吉身前摆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工工整整地用楷书写着:

病体失能贫饿至极乞求施舍万谢大恩

李源吉细致地舔净了手上的油汁,靠在墙边满意地长出了口气,然后眼光中又闪现出一丝当年的傲气,拱了拱手对金义说:“谢谢啦。老夫落破不堪,让你见笑了。”

出于好奇,金义蹲在李源吉对面问:“老站长,您这是?”

李源吉微低下头有意回避没有回答,深思了片刻才抬起头客气地说:“小石啊,恳求你再破费,半女和两个孩子还等在家中,也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

“啊?中中,没问题。”金义又赶忙用蒲包包回十个肉包子。李源吉沿着墙边撑起身子,收拾起地上的纸片,带着金义拐进街边的小胡同,俩人东转西拐来到一处应该是矿工们遗弃的旧窝棚,掀开破草帘子,只见窝棚里胡乱堆着的破被褥中,三个黑影蜷缩在一起,闻到包子的香气,两个黑瘦的孩子疯了似的扑了上来。李源吉一边向外取包子一边安慰说:“别急,别急,宝儿啊,多着呢。”

金义眨嘛几下眼睛适应了棚里昏暗的光线,然后拿出个包子递给仍斜躺着的人,到近前才发现,这个已经瘦弱得脱了形的人应该是吉村站长的夫人,原本丰满秀丽的女人如今已头发脏乱、满脸黢黑。女人似乎已经没有了伸出手的力气,微闭双眼低声呻吟着。李源吉过来解释说:“这两天她一直肠胃不好,身体太虚了。”说着,坐在女人身边,掰了一小块儿包子皮儿放在自己嘴里仔细嚼成糊状,然后抹进女人嘴里。对李源吉一家的如此境遇金义满脑子疑惑,忍不住还是问:“老站长,您这是?头些天日本人不是撤侨了吗,你们咋儿不跟着走呢?”

“唉”李源吉长叹出一口气,把一小口面糊抹进儿媳嘴里后才无奈地说:“不瞒你说,我是朝鲜人,国破家亡了!”

“噢?”金义听父亲说起过当年李源吉来到滦州车站的故事,好像说他老家是东北的,但是,对吉村站长的那副日本人做派,还有一家人的日本习俗还是有些不解:“那,吉村站长不是?”

“这个无耻逆子,他扔下了我们老小跑了。我怕半女和孩子受暴民欺负,就让他们涂抹成了这副模样。”说着,李源吉摘下眼镜拭去眼角流下的泪水。“唉,罪过呀。”没等金义再问,李源吉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日本投降后,暴民们把我们当成了日本人常常无端地进行侮辱,家里能抢的全都抢光了,滦县实在待不下去,我们老小就逃到了唐山。一个多月了,举目无亲、流离失所,只能有上顿没下顿地一天天挨着。”

其实,李源吉没好意思说出这些天一家人的真实遭遇,岂是仅仅“侮辱”两字可以一带而过。日本天皇八月十四日发布“停战诏书”——也就是投降声明,仅两天后,唐山日本警备司令部就命令分散在冀东各县的日本商人、军人家属等立即向唐山集结。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吉村勇一竟然连和父亲一声招呼都没打,撂下了一家老小突然失踪了。日本人要撤侨,李源吉感到了势态的严重,他马上找到滦县日本警备司令,一是打听勇一的消息,二是希望全家人和日军家属一道撤到唐山,至少先躲到日军兵营里避避风头。但日军警备司令明确表示,吉村勇一的失踪与日军无关;另外,李源吉一家不是日本公民,不受日军保护。接下来的日子更是李源吉料所不及的,日本投降后城里仅安静了一个礼拜,不知是谁第一个站在城头振臂一呼,全城立刻就沸腾了起来。当了几十年亡国奴终于扬眉吐气的滦州人几乎全城出动,聚集在大街小巷上游行庆祝抗战胜利,热闹了整整一天,天色将晚时分,激动的人们把目光逐渐汇集到了日本人和汉奸身上。人群赶到日本兵营发现已经全空,日本兵早已撤的一个不剩;赶到保安军司令部,发现保安军连夜全都换了装,打出了国民革命军的旗号;围到县衙和警察局,又发现县长、警察局长等一些罪大恶极的大汉奸们也都跑的一干二净。群情激愤的人们砸完白面儿馆又砸日货店,最后,发现了一个还没被关注过的角落——火车站。人群来到车站,将李源吉一家老小堵在站长院里,李源吉徒劳的解释瞬间被淹没在狂躁的呼喊声中,如蝗灾一般,仅一眨眼的工夫,屋里屋外所有值钱的东西洗掠一空。天一亮,一家人就扒火车逃到了唐山。光复的唐山百废待兴,谁也没有闲心去管这个落破流浪的人家。东北被苏联人控制,局势不稳,出关的火车几乎全部停运,李源吉只能在唐山街头一边乞讨一边打探着回家的途径。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天地熬着,为了让孩子活命,儿媳妇几次狠心动起卖身的念头,都被李源吉狗血喷头地骂了回去。三天前儿媳妇突然闹起肚子,上吐下泄得脱了形,正在这节骨眼上,金义出现了。照顾儿媳妇吃了大半个包子皮儿躺下后,李源吉若有所思地问金信:“小石啊,你是共产党吗?”

金义心里一怔,但瞅着眼前如此落破的李源吉一家,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于是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李源吉没有显露出一丝吃惊,而是转移话题继续问:“令尊可好?”

“还好,他们躲到河对岸的昌黎马家营种地去了。”金义随口应承着。

“噢?那可是共——”李源吉“匪”字没出口立马觉出不对,赶忙改口:“共产党的地盘呀。”

金义微笑着没有做答,李源吉习惯地用手推了推金丝镜,眼光里又现出了一丝狡猾,“你和家里常联系吗?”

“联系哇,我正准备回家瞅瞅呢。”金义话音刚落,李源吉马上跟着说:“那,我们能不能跟着你到乡下令尊家避一避吗?天下之大,已没有我们安身之地了。”说着,又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的泪花。带李源吉一家要去马家营避难?金义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仔细想想,父亲曾多次对自己说过,李源吉和吉村一样阴险狡诈,在滦州车站为小日本儿卖命效力,干了不少坏事,是一对儿不折不扣的二鬼子。如果能把李源吉这个十恶不赦的大特务、大汉奸带到解放区,不正好逮个正着?想到这儿,金义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用剩下的钱买了五张火车票,金义带着一家老小坐火车到石坊镇车站下车,再雇了辆驴车拉上全家人走了十几里沙土路,临到傍晚,赶回到马家营。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