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南岸渔场的巡湖官，莫里斯·奇安从来都不是一个受到船员们拥戴的好上司。他性格急躁且举止粗鲁，不甘示弱的船员们自然也不会对他客客气气。在十余年巡湖官生涯里，莫里斯的表现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平平无奇。他既没带领船员们猎杀过奇特少见的凶残湖怪，也没从湖里打捞起过雾前时代的稀罕遗物。对于莫里斯手下这帮船员而言，跟着这个高个子巡湖官混，着实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不过好在日子总体还算太平。平日里，莫里斯和他的船员们不是在救援那些破损的渔船，就是在驱赶偶尔窜入渔场的黑湖鲶。南岸渔场的渔工们有时候甚至都会忘了莫里斯巡湖官的身份，而仅仅把他视作另一个普通渔头，只不过莫里斯的船更大而已。在莫里斯·奇安的巡护下，南岸渔场每个月损失的渔船从没超过五艘，这也是莫里斯唯一还能自夸的成就。然而不幸的是，莫里斯这唯一的成就也在最近被彻底打碎了。

摇摇欲坠的风帆船上，巡湖官莫里斯艰难地挣扎站起身来，背靠着船舷扫视起自己的船员。暗蓝色斗篷把莫里斯的面容遮掩在了阴影中，但莫里斯的双眼却宛若银星，透过阴影闪烁着刚毅和不屈的光。这时，啸风镇灯塔投射的光束刺破风暴和迷雾，在莫里斯身后洒下了赤橙光辉。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同时落下，又给莫里斯的身影叠加上了一层蓝白亮光。赤蓝交织的璀璨光芒把莫里斯映照得仿若天降神祇，让船员们无不为之愣神，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而莫里斯也从每个船员的眼中感受到那份想要活下去的期待，他收回目光咬牙低语了一句：“我带你们回蓝染镇。”

就在所有人还不清楚巡湖官下一步打算之际，莫里斯突然趁着船身回摇，脚蹬船舷一跃而起，并在舵盘前的甲板上稳稳落定。这一幕让那些深信莫里斯毫无实力的船员大跌眼镜，就连学徒诺尔也都微微吃惊地张开了小嘴。然而有些事情似乎注定撑不过三秒，落定后的莫里斯还是在颠簸中脚下一个踉跄，屁股重重跌坐在了甲板地上。看到莫里斯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痛苦面具，船头那个男掌灯员“噗呲”一声但又赶紧拿手捂住自己的嘴，把后面的笑意给硬生生憋回了肚子。他怀疑自己要是真在这样的氛围下笑出声，那些情绪已经上来的船员很有可能会把他给一脚踹下湖去。好在莫里斯很快又振作回来，扶着舵盘稳住身形并站起了身，这让船员们也都为他松了口气。

正当莫里斯双手握紧舵盘之际，那根抵在舵盘上用以稳定方向的木棍也终于不堪重负，随着“咔”的一声崩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断木更是在强大的压力下弹射而出，直直飞向莫里斯，瞬间就把莫里斯头顶的斗篷击落，并在他左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雨水混合着血水开始顺着莫里斯的左脸往下流，而莫里斯却只是轻蔑一笑，丝毫不把那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小小险情放在眼里。莫里斯本就准备移除那根固定舵盘的木棍，这下倒也省了两分力气。失去束缚的舵盘立即开始随着风浪以及怪鱼的拉扯而猛烈偏移，但是莫里斯却以惊人的臂力将舵盘给牢牢稳住了，他正等待着合适时机扭转当前的危急局势。

“全体注意！右满舵！”看准了左后方涌来的一道巨浪，莫里斯猛地将把舵盘向右一甩，风帆船便顺着浪涌急速向右转去，并朝着发狂的黑皮怪鱼撞去。

随着风帆船粗暴地向右急转，好几个来不及反应的船员被再次摔翻在甲板上，从左舷一路滚到了右舷，好在最后没有掉下湖去。然而这一次，再没有一个船员开口咒骂巡湖官的野蛮驾驶，众人只是紧咬牙关，竭力支撑着不被甩出船舷外。转向后的风帆船迅速与发光怪鱼拉近距离，紧绷在船身和鱼身之间的锁链及绳索也立即松弛下来，风帆船上的颠簸随之骤降。船员们也因为颠簸幅度的渐弱而得到片刻喘息，但他们此刻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嘞个臭鱼蛋，全都抓紧！别松手！”船头男掌灯员才刚一抬头，便又瞬间被眼前景象吓得惊声高呼。只见小山一样的巨大怪鱼就在他面前狂乱翻腾，而风帆船正径直向着那庞然大物冲撞而去！

风帆船上的众人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在船头掌灯员惊呼后的下一刻，极速前冲的风帆船突然猛地一顿，然后整个船身都从波涛中扬了起来。剧烈的震颤让船员们感觉如同触礁一般，碰撞所产生的巨响也让他们怀疑船体已经破裂。猛烈的冲击顷刻间就把甲板上所有人都抛上空中，万幸的是他们最后都重重落回到了甲板，并没有哪个倒霉蛋再次掉入代表死亡的湖水。然而船员们还是全都被摔得七荤八素，横七竖八地倒在了甲板地上，风帆船上一时间满是痛苦的哀嚎。

和船上的惨状相比，船外的湖面却在顷刻间似乎安静了下来。发光怪鱼停止了疯狂翻腾扭动，只剩下风和浪还在继续喧嚣。巡湖官学徒诺尔艰难地爬起身，她来到船舷边然后吃惊地发现，那条怪鱼正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上一动不动，耷拉下来的发光触角也已经黯淡了许多。风帆船右前方的船体上出现了一道恐怖的裂痕，不过万幸的是裂痕位于船体吃水线以上，所以暂时还不用担心风帆船会立即沉没。看来风帆船是在莫里斯的驾驶下，成功把发光怪鱼撞晕了过去，诺尔可不会相信这怪物能被这么简单地消灭掉。

“收紧，收紧束缚链！不能再让这臭鱼蛋的乱窜了。”巡湖官莫里斯吃力地再次下达了指令，他努力稳定着舵盘，满脸都是凝重和焦躁。又有一股鲜血开始从莫里斯右额流淌下来，应该是在刚才的碰撞中被什么抛飞的物件给击中了。

“收到…巡湖官。”两个大胡子船员较快地恢复过来，并开始执行莫里斯的命令。也许是在刚才的激烈碰撞里撞昏了头，他们难得地没有对莫里斯直呼其名，而是称呼了莫里斯的巡湖官头衔。

“收到，巡湖官。”更多船员挣扎着再次起身，他们也和两个大胡子一样，不知不觉地改掉了对上司直呼其名的陋习。

“收到，莫里斯师傅。”只有学徒诺尔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且平淡，很少有人会在这时发现，她望向巡湖官师傅的眼神里其实也多了一丝欢欣鼓舞。

弩手们两两一组将倒钩钢矢上的绳索向回拉，而后边的船员则将拉回来的绳索缠绕固定在缆绳桩上。学徒诺尔和两个大胡子一起推动了甲板中间的金属绞盘，随着绞盘“咔咔”声响，连接在怪鱼眼窝里的那根城门锁链也逐渐再次绷紧。在众人的合力拉动下，昏迷怪鱼的庞大身躯开始向着风帆船靠拢过来。

“天呐，这鱼也太大了吧。”船尾女掌灯员一边把破雾灯对准怪鱼，一边发出了感慨。从她的视角看过去，那条浮在水面的怪鱼完全就是一座礁石山，整个大湖上可能也就只有巡湖官的风帆船才能与之较量一二了。随着怪鱼越来越近，女掌灯员心里则是越来越发怵，她再次感慨道：“难怪渔场最近损失这么惨重。碰上这家伙，普通渔船根本没机会逃啊。”

就在船员们执行命令之际，巡湖官莫里斯一边掌舵应付着猛烈的风浪，一边观察着怪鱼靠近的距离。此刻的他心急如焚，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种可能的结局，但那些结局无一例外都以风帆船沉入湖底而告终。在莫里斯原本的设想里，他的复仇之旅将由威力巨大的船弩来画上圆满的句号，然而事实证明他严重低估了这条未知怪鱼的生命力。连中船弩两击却依然活蹦乱跳，最后在风帆船的舍命撞击下才得以消停片刻，这样的对手已经让莫里斯彻底丧失了复仇的斗志。然而巡湖官莫里斯还不打算就此放弃，他的心底正有另一团火焰开始升腾，他那些出色的船员绝不应该命丧鱼口！

“好了，赶紧给船弩上弦！其他人准备好一切能用的武器！”莫里斯再次下令，声音嘶哑而坚决。此时怪鱼已经来到了风帆船舷外不到十步远的距离，那浮动的鱼背甚至超过了船舷的高度。

船员们硬着头皮开始准备武器，恐惧和绝望使他们脑海一片空白，此时巡湖官的命令就等同于他们自己的意志。人类这种社会动物便是如此，每个人都自认为拥有自由意志，却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放弃自我，然后寄希望于神祇、领袖、英雄等等一切自我以外伟力。大雾也许改变了整个世界，却唯独没能改变人类这种脆弱的本性。用黑袍子的一句雾前哲语来说，这可能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学徒诺尔不知何时溜到了莫里斯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向她的巡湖官师傅提醒道：“莫里斯师傅，时间不多了。”

“知道。”莫里斯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声，他正努力压抑着内心激增的焦急情绪，没用的话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也许，我们该撤了。”诺尔小心地向着莫里斯提议，这个平静学徒的脸上也第一次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你现在能把那怪物身上的锁链解开！？还是说你觉得等那怪物醒过来，它会放过我们！？”莫里斯突然猛地转过头来怒视起自己的学徒，然而在看到少女眼中的无助后，他又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并感到一阵后悔。诺尔·阿兰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着冷静，这让人很容易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意识到自己刚刚把怒火转嫁到了无辜的学徒身上，这让莫里斯深感自责和羞愧。然而面对着无休止的风浪，随时可能醒来的危险怪鱼以及即将到来的日落黄昏，莫里斯着实再无心力去给自己的学徒郑重致歉了。片刻沉默之后，莫里斯微微抬起头看向那条近在咫尺的昏迷怪鱼，然后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它不能放过的，没准只有我…”

“什么，莫里斯师傅？”诺尔疑惑地看着这个满脸是血的巡湖官师傅，一股不祥的预感开始从她心底涌起。

莫里斯未再理会学徒的提问，而是回头确认起了啸风镇灯塔的方位，然后快速转动舵盘调整航向。经过再三确认和调整，莫里斯这才满意地重重一点头，并以不容质疑的命令口吻向学徒诺尔·阿兰吩咐道：“稳定航向，前面就是南岸码头，你来掌舵。”

不明所以的学徒诺尔从莫里斯手里接过舵盘，不等她开口询问师傅下一步的打算，莫里斯便轻拍她的后背两下然后快步走开了。刚刚接过舵盘的诺尔有些吃力地应付起了凶猛的风浪，她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到莫里斯冲向了右舷，而右舷外怪鱼那根发光触角顶端的亮光正在明显复苏。

“巡湖官，你怎么过来了？”正在给船弩上弦的沉稳大胡子突然发现莫里斯来到了身边，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舵盘位置。见学徒诺尔正在掌舵，沉稳大胡子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赶紧上弦！”莫里斯并未回答下属的疑问，只是严肃催促两个大胡子加快速度，而这一次就连那个暴脾气大胡子也不敢再多嘴半句。

紧接着，莫里斯抽刀斩断了一根连接在怪鱼背上的雾麻绳索，然后在众船员诧异的目光下，他利索地将绳索缠绕系紧在了自己腰间。就在莫里斯成功将自己和怪鱼连接在一起的同时，船弩上发出了“咔”的一声，强韧的钢丝弩弦也已经再次拉满。

“听我指示，准备切断全部束缚绳索！”莫里斯扫视右舷边上几个船员并对他们高声下令，而几个船员则是面面相觑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见此情景，莫里斯不由得再次一字一顿地嘶哑低吼：“听我指示，准备！”

一道惊雷随着莫里斯的话音落下而落下，再次给这个巡湖官附加上了一层暴怒神祇般的威严。面对如此威严不容质疑的上司，船员们顿时脑子一空，立即老老实实执行起了莫里斯的命令。见船员们全部进入各自位置，莫里斯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船弩。转身之际，他解开自己的暗蓝色斗篷，一把将那斗篷抛入了狂风中。来到船弩射击位上的莫里斯，从地上顺手捡起了一柄钩刃，并将刃柄上的束带牢牢缠在了自己的右臂上。他抬起船弩瞄具，将船弩对准了怪鱼眼窝位置那根束缚钢链的锁眼。如此精确的瞄准射击换做别人，大概率是不可能成功的，然而此刻的莫里斯·奇安却有绝对的把握正中红心！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怪鱼耷拉下来的发光触角猛然立起，同时亮度暴增，把整个风帆船甲板照得通明。而莫里斯也看准时机果断扣下船弩扳机，并下达了一段时间内他的最后一道巡湖官命令：“切断束缚！”

威力强劲的城防弩矢瞬间击穿钢链锁眼，钉入了怪鱼眼窝。那根用城门铰链做成的束缚钢链立即无力地落入了水中，同时三根剩余的雾麻束缚绳索也被船员们挥刀斩断，风帆船与怪鱼之间的死亡连接终于就此消除。然而再一次受到船弩重击的怪鱼也在瞬间彻底苏醒，眼窝内被再次射入一根城防弩矢让它感受到了濒临死亡的剧烈痛苦。恐惧和暴怒最后交织成了疯狂，发光怪鱼嘶鸣一声便扭动起庞大的身躯冲向大湖远方，连带着巡湖官莫里斯也被拖飞出了风帆船。

“巡湖官！”“巡湖官！”“巡湖官！”留下的船员们纷纷靠到右舷边，呼喊起那个平时不怎么喜欢的鲁莽上司。然而怪鱼速度奇快，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把莫里斯带入到了涌动的迷雾之中。

“回到岗位！保持警戒！全速返航！”一个嘹亮的女声突然打断了逐渐陷入混乱的一众船员，而当船员们好奇地回头去看，他们这才发现那声音居然来自巡湖官学徒，那个平时说话总是幽幽闷闷的诺尔·阿兰。见船员们还没从失去上司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诺尔再次用一种不输莫里斯师傅的威严声音解释道：“按照巡湖官的指示，前方航路直达南岸码头，我将带你们回蓝染镇！”

“都听到诺尔的话啦！赶紧动起来，动起来！”暴脾气大胡子率先反应过来，催促起其他船员回到岗位。虽然还是非常不解巡湖官类似于自杀的举动，但他明白现在不是弄清原因的时候，赶紧返航才是重中之重。

“我们就丢下巡湖官不管了吗？”刚上船不久那个年轻女船员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她的话让身边几个船员眼神闪躲，纷纷假装没有听清。看着同伴们的反应，女船员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她转向诺尔严厉质问：“学徒难道可以抛弃自己的导师吗！？”

面对女船员的责问，诺尔闭口不言，只是专注地盯着前方湖面，双手紧紧握住那残留着莫里斯鲜血的舵盘。其他船员都默默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甲板。而那为莫里斯鸣不平的女船员也很快由愤怒转为了失落，要是舵盘此刻到了她自己的手里，她有勇气放弃返航而去拯救巡湖官吗？想到这些，她便含着泪忿忿地扭头走开，独自进入了甲板下层。

暗蓝色风帆船沉默着行驶在风暴肆虐的迷雾大湖之上，无助地逃向蓝染镇外的南岸码头。黑色波涛持续推搡着船身，恶意不减反增。呼啸的狂风嘲笑着风帆船上的每一个人，期间似乎还夹杂着巡湖官痛苦的哀嚎。雷电一道道落下，反复将大湖上的迷雾映照得一片惨白，让人从中看到恐怖的幻像。啸风镇灯塔的光正在持续渐弱，黑暗开始浸染世界的边缘，留给暗蓝色风帆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看！蓝染镇灯塔！”船头男掌灯员突然兴奋地高呼起来，看来巡湖官最后设定的航路一点没错。

“得救了。”“总算赶上了。”“得再快点”“呜呜呜……”逐渐看清蓝染镇灯塔的引导光束后，船员们悬吊吊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他们有的庆幸，有的议论，有的则开始流泪啜泣。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黑毛大狗不知何时也溜回到了甲板上，正趴在船舷边兴奋地吠叫着。

“你这家伙，真会挑时间！回去就把你给炖了！”暴脾气大胡子半开玩笑地恐吓起黑毛大狗，不过那傻狗似乎也不怕，继续在那没来由地乱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