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七章 檐铃荡荡(2 / 2)于花深处首页

有一点万知说的没错,朱华酒量很好。但她并不喜欢喝,虽然这两年常喝,很多时候也确实想喝,想借那尝不出香味的苦酒麻痹自己。实际也没多苦,煮了之后更多是酸涩,远不如汤药苦。饮后听人漫无边际地絮叨,边塞也没有那么乏味。

青梅酿的酒她第一次喝,也许放了蜜糖,高粱发酵的味道里掺了果子的酸甜。酒对于万知是变了味儿的水,这她一直知道,不过她好像第一次注意袁成复喝酒的样子。倒像喝茶,浅浅淡淡,慢慢的,很斯文。印象里袁成复不常喝,也不像万知不喜欢,应该挺能喝。

“青梅煮酒,倒是没有亭子,若是打雷下雨,那才有意思。”万知饶了三杯不再饮,专注吃菜,觉得好吃的都叫朱华尝尝,一会儿问问路上难不难,一会儿问问小队几个人相处如何,一会儿又问问通了商,怀安可有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

“万兄可是已经做了英雄。”朱华笑道,怀安仍有人说当时那解围剑客,传到凉州,甚至被说书人编成了一套故事。

袁成复接着打趣,“可惜是个无名英雄。”

朱华笑:“好说啊,回去请胡县令写个本子,让人在听海楼讲就是了。”

“这主意不错。胡县令知道那么多江湖逸事,不记下来,将来都没人知道。”万知看看袁成复,再瞧瞧义妹,替人把话问了,“丛然,还要走吗?”

朱华看袁成复干握着酒杯不动,放下了筷子,“……我同胡县令立了誓,如今刚有起色,哪有半途而废之说。”

万知劝道:“你们一支小队虽说同心同德,还是太危险了。你说生了疮,真叫我们心疼。我们都挺想你的,回来吧,回来在内卫终归有个照应。韩梅你也见了,也是个厉害女子,你二人想来也能做个好姐妹。”跟着在桌子下面踢踢袁成复。

袁成复把酒杯又斟满了,他自然想把人留在身边,“……十一个人太少了,我叫冯自知在边军专组支队伍。金人,不乐意就不乐意吧,他们往我们这儿撒的奸细也不少。”

“仲夏!净说些痴话,这是我家难解夙愿啊……”朱华有些懊恼,其实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愿,只是都舍不得,“既然已有我们这几个人甘愿隐姓埋名,何必再多些人跟着受苦呢?将来都有了经验,再传授下去也不迟。”

袁成复颇有些惊讶,眉头本还皱着,转而尽是欣喜,两年历练,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当时初入江湖的青涩小雀,无论眉眼举止还是思想行事都更为成熟。

万知无奈地笑笑,扣扣桌面,“哎哎仲夏,别看了别看了,我还在这儿呢。”听着倒有点酸溜溜的,袁成复笑着哼了一声,夹了块梅脯丢过去。

吃饱喝足,烛火亮起,月光有些稀薄,时而被云遮了。一坛酒都空了。

“丛然,什么时候过生辰呢?”

“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五月或六月。何况父母一走,更无需记挂。”

袁成复短短应了一声,又问:“真的要走吗?哪怕多待些时日呢?”

朱华笑笑,方才已经问过,也答了。谁不贪图安逸呢,在金丝软被躺的短短一时,她好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心。“要走,明日就走。莫再劝我,再劝,鼓起的劲儿又都泄了。你们啊,最该多鼓励我。”

袁成复和万知齐齐笑了。“那女侠这本子,将来袁某亲自写?”“我也要写!以防袁某人偏心!”

一面便要分别,无人有困意。袁成复想起个地方,他们早早约定去看景,却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不能再等了。

奉先祠的守卫被内卫统领拿着万里长青好说歹说撤下,瞧三个青年先后落在屋脊,窃窃私语也没了正形。当年江统领对着还是汉王的圣上可留了手?圣上武学与如今的万统领相比,哪个又更胜一筹?都传圣上闯荡江湖有个红颜知己,那同登屋檐的女子轻功确实惊艳。

天上的月已有了缺角,站得高,离天好似也近了。往上青黑色的广阔天幕,往下一片灯火辉煌。

风将衣摆撩起,袁成复负手站着,朱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而他只是抿着唇看向远方,月光在金簪折出冷色。

“……路修远兮上下难求索,山崇峻兮往来易攀登。”万知缓缓念道,他还清晰地记着那句题词,“丛然,现在想想,这句送你就足够,当共勉之。”

明明是春日,风声猎猎。广厦万千,人声到此沉寂。檐铃荡荡,思绪绵延河山千里。

未登高时盼登高,志得意满还是惘然若失,只有抬手摘月那一刻才知道。

袁成复猛然转身,直直看向朱华的眼睛。

“丛然,走之前,嫁给我吧。”

朱华呆住了,泪却领先意志落下,她捂了嘴,却逐渐无法忍耐地在这肃穆之地抽泣。甩身下楼,她忽然感受出袁成复声音里潜藏的颤抖,蹲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失声恸哭。

万知也呆了,他以为袁成复还会继续等,以为这二人也许就这样朦胧地走下去,也许某日江湖再见,也以为袁成复不再是当年那个会一时冲动的青年。“愣着干嘛啊!下去啊!”他一脚把人踹了下去。

“丛然……”袁成复踉跄落地,隔了几步站着,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只知道自己跟着难过,恨自己和那时山门前一样不该提。

朱华抱着自己,好像要把过去的委屈都在今日释放。她多想一口答应。他们有很多想做的事,也一直在努力前行,唯独这件事不能顺应心意。应该说他早已不能恣意。

“我不能连累你……仲夏……我不想连累你……我想你做个好皇帝……”

袁成复什么不明白,“没事的丛然,我会把一切处理好,你不信我吗?”他早已把后果预想了千遍。

朱华摇摇头,近乎自语,“我信。但我不想。仲夏,我、我……我不会有孩子了。我们只会有现在,没有以后了……”

袁成复愣了,他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显然这就是事实,受伤害最深的人就在他眼前。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都受了什么罪啊。他几步跨过把人紧紧搂在怀里,掉下滴泪,“别去了丛然,在京城好不好?我跟不知陪着你,有我们呢……你好好的,什么都好。我没拦过你,听我一回好吗?”

朱华靠在他怀里流泪,第一次这样依靠一个外人,他的胸膛好坚实温暖啊,让人贪恋。泪慢慢干了,她举起一只手,透过指缝看到无论何地都一样的月,又从月亮看到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仲夏,选择好难啊……可还有那么多人选不得……你会不会怨我?嫌我?是我对不起你。”

“怎么会呢?”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温柔的,又轻轻的,“我明白。人活一世,为了什么?我们丛然比很多人都活得明白。”

她被他逗笑,坐起点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串佛珠,“我知你不信佛,我也不太信。大师说人与人之间是座桥,玄清道长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我好像懂了。”

他取下那块玉放在她手心,“丛然啊……”

一声轻叹,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