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四回:莫辞更坐弹一曲 为君翻作琵琶行(1 / 2)语下命首页

诗曰:

晓看云色蒙尘雾,天衣染墨半点开。

走马观花行红礼,浮光掠影趁胡凃。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却才晨鼓声停,唐相武元衡即出靖安坊。正看那;天色乌蒙点光现,风化云开似船帆。今复前时赴明宫,无想现时误命除。随带有十数名侍卫,步走左右。马上走左侧行,与侍从道:“可感有股邪风?”侍卫道:“大人好说些哲话。晨时有风自然,还分甚么正风邪风?”武元衡道:“你说有理,只感心下不安。”侍卫道:“大人多虑。眼下出门,朝大明宫去,左右该出摊时。大街之上,有甚邪风好刮?”武元衡点点头,自嘲乱想。

相府靠靖安坊,自东门出,径朝北去便至大明宫,每日如此。武元衡马上郁郁,心觉异样,却不至想大街之上何危?东门前,兵丁放路。方才离门,忽有劲风掠过。马前侍卫手中提灯,应风而灭。侍卫惊叫不妙,道:“有刺客!”武元衡道:“怎说?”侍卫道:“灯笼教箭矢射灭,不是刺客?”话音未落,臂膀遭中!武元衡见状大惊,不及反应,已有三五侍卫皆中箭倒地。

箭矢自街旁树冠中射出,随又窜出十余人,皆是手持钢刀!侍卫忙拔刀相抗,好杀!暗天树下贼刺客,宰相门前官侍从。刺客发狠不留手,侍从恨牙拼力全。刀光剑影黑夜亮,马惊人慌无处藏。青天之下歹徒勇,当街行凶好猖狂!侍从千人精挑选,刺客万里排几人。终是手段高一等,杀完侍从未伤形。武元衡见左右已无留气,道:“你等何人?”刺客斩了导骑,接过缰绳。冷声道:“大人欲知详情,幽冥好问!”拉不过十步,挥刀砍下了武元衡头颅。尸身栽倒血泊之中,刺客提起人头扬长而去。那马,兀自溜走大明宫前。

与时,裴度亦遭刺袭。好在保全性命,却受伤于身。两员大臣遇袭,全城惊震,朝野不安。唐宪宗得知此事,大怒!天子脚下,歹人猖獗,不是挑战皇权威仪?遂,下诏捕贼!此事上下尽知,因武元衡、裴度,二人主战蔡州。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等割据之势恐惧,便派刺客刺杀主战大臣。有献计者上奏罢免裴度之职,以安王、李,二心。唐宪宗不为之动,道:“若罢裴度之职,不是助长奸人之势?”众臣不言。三日后,任裴度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显平藩之决心。

自诏令捕贼始,五日无有回信。城中民声鼎沸,议论纷纷。言入宪宗之耳,传兵部侍郎许孟容面圣。问:“捕贼之事何如?”许孟容道:“以多兵而出,尚不见影迹。”唐宪宗道:“事发已过五日,怎不见影迹?”许孟容听有责言,道:“回圣上;事展不利。”唐宪宗道:“执诏查案,有何不利?”许孟容道:“贼人暗天袭杀潜逃,实难查问。加之城中户多,查访不便。”唐宪宗道:“你言及此,是说城民藏私?”许孟容道:“臣无此意。只叹自古以来,不见重臣遇袭街头。”唐宪宗道:“莫多言语,传朕旨意。全城搜之,万民相配。若有知情不报,窝藏刺客之人,按谋逆罪论处,夷九族!”又道:“追凶莫追源。”许孟容疑道:“此为之何?”唐宪宗道:“现正伐吴元济,无兵多顾。若动凶源,必举兵造反!此事记下,向后再行。”许孟容欣然领命,吩咐相关不提。

六月十一日,全城搜捕之下,张晏等歹徒被抓。六月二十八日,张晏及其党羽伏法。至此,袭杀朝廷重臣之案,告一段落。向后,吴元济被灭。元和十四年,李师道被灭。此间详细,暂且不提。

时年白居易,任左赞善大夫,也曾与武元衡吟诗作对。武元衡被杀后,白居易终日惶惶。他怎不知何人所作?得知张晏及其党羽被伏便结案,心中愤愤不平,遂上表宪宗,主张严查凶源!朝中原有不满此事之臣,便上书宪宗,告白居易越职述事。唐宪宗自有考量。加之白居易常讽喻诗,得罪权贵众多。如今正借告书,下诏白乐天越职怀罪,贬谪为江州刺史。

白居易接过贬书,心中悲痛。府中仆人见泣泪而回,围聚问道:“大人,何事不顺?”白居易道:“莫及多问,速速与我收拾行李。”仆人道:“收拾何往?”白居易道:“我上表皇帝,祈求彻查刺相之凶。朝中告我越职述事,便接了这贬书。”仆人惊道:“大人不是冤枉?”白居易道:“确是我越职。”众仆不知怎劝,转回收拾行李。次日天明,乘车出城,往江州述职。转天有臣上书,告白居易有违孝道。唐宪宗道:“因何有违?”朝臣道:“其母观花坠井而亡,白乐天却仍作‘赏花’、‘新井’,之诗句。实是大不敬之罪!若不惩处,难服天下之心!”唐宪宗接告下诏,追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司马虚职,左迁如同发配。快马追车送诏,乐天接书心寒。

一路来在江州,放眼望去,只见那;平地起房连成座,却无高楼显露头。远山青葱藏云下,近处黄芦遍地生。全街多有穷民站,半天不见富家人。苦景共情腮边泪,难比长安分繁华。有班头来接,道:“卑职恭候大人多时!”白居易忙下车马,道:“不必多礼。不知怎称?”班头道:“卑职姓王,名怀礼。”又道:“大人路途辛苦,还请驿馆暂歇。”今日天晚,待休息一夜后,明早述职上任。实说此职甚闲,整日无所事事。

转眼一年光阴,又近秋时。白居易在此孤寂,盆地苦寒,无从消遣,每日只喝酒看书为乐。也趁此机,看尽了世间苦楚,心境教前时大有不同。江州境内,认位好友,是平乐县县令。姓陈,名宏达,字安平。二人投契,无话不谈。却碍地远,每两月方见一面。今次,带有两仆。促膝长谈几夜,对酒当歌不歇。愁苦之日如年过,欢喜之刻转瞬时。转眼三五日,陈宏达接县中来书,要即时回转。白居易道:“晚间难行,不如明早再走?”陈宏达道:“县中来书,不好滞留。”白居易心谙,便不多留。传人牵马,亲送好友回乡。

直送浔阳江头,二人下马。陈宏达道:“到此为止,夜深天寒,白兄早回。”白居易道:“此一去,又是数月方见。”陈宏达叹道:“我又何尝不惜。”白居易道:“我随带酒菜,船上摆宴,送你如何?”陈宏达道:“白兄之心,我甚感念。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白居易即唤仆从船上摆宴,二人乘船对饮。酒过三巡,白居易道:“却不尽兴!”陈宏达道:“怎说?”白居易道:“好宴无乐,难尽兴也!”陈宏达道:“此地苦寒,难听声乐。”

正哀叹时,忽闻水上来声。二人举杯不饮,呆愣出神。一曲终了,二人方觉失态。白居易道:“陈兄可闻乐声?”陈宏达道:“有听,有听!”白居易道:“音中似有京都之声,不知何见?”说罢,挑帘出了船坞。见水面停浮船只,茫茫水面不见他处,唯此矣!喊道:“谁人在弹琵琶?”连问三声不见答话。白居易让仆从将船靠前,又问:“适才耳闻音声,如听仙乐!不知可否现身相见?”说罢,挑帘出来一人。二人见是个白衣秀士,问道:“适才是先生所作?”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言中生。船中嫣羡弹曲,赖玉壶之功,音声传外。言中生挑帘出来,立身船头,仔细打量于他。你看他怎生装扮,甚么模样?身穿偏襟青兰直缀,腰系锦布挂玉丝带。挽冠束发白雪挂,足蹬薄底黑面靴。经年风霜面苍苍,略显老态身将将。仕途不顺遭谪贬,意气不发普老翁。言中生听问话,摇头道:“此曲非我所作。”白居易道:“是何人所作?”言中生道:“莫问。”随行仆从见他不尊,正欲上前说话,却教拦下。

白居易道:“我是这江州司马,去年左迁来此。适才听聆琵琶声,音中似有生平事。感同身受,还请通报相见!”言中生道:“此话怎说?”白居易道:“音中隐晦不幸,暗传命途多舛。听于此,想身同。我自幼寒窗苦读,后官拜庙堂。因常抒胸意,多罪他人。故朝中之人,少有近我。唐相武元衡,为人豁达,与我知己。前时他遭害身亡,皇帝下诏捕贼,却未擒贼首。我心中郁郁,拟书上表,却落个越职之罪,遭谪贬为史。后又遭小人构陷,冤我不敬生母,追诏司马!今闻此声,心中动容,感叹同是沦落天涯之人!烦劳先生通报,若现身相见,心中无憾!”

言中生忽听传音,转身挑帘入内。玉壶之中,得见嫣羡。她道:“外面何人?”言中生道:“是此地司马。适才听你琴音,想求一见。”嫣羡道:“他所言,我心动容。”言中生道:“你要见?”嫣羡道:“他听得出我音中心情,世间少有。我生前不遇知己,死后遇着,岂有不见之理?”言中生道:“只你心想,见他就是。”嫣羡谢道:“还累你作法。”这厢言中生作法转魂,船外又多闻请见呼唤之声。

嫣羡身着前衣,怀抱琵琶出帘。白居易得见,喜不胜收。忙令仆从添酒,重新开宴。见她怀抱琵琶,半遮身面。问道:“适才是姑娘所弹乐曲?”嫣羡点头作应。白居易道:“姑娘之情,至真至善,却命数多舛。”嫣羡道:“适闻大人生平,亦如此是。”白居易道:“能在此苦寒之地,幸逢知己,当真难得!”又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嫣羡道:“大人请讲。”白居易道:“可否再弹一曲?”嫣羡道:“有何不可?”说罢,轻拨弦动,已有音生。

二人闭目听音,悠扬婉转。忽转曲调,大弦嘈杂如雨,小弦细如轻语。曲中,家国动荡,百姓不安。又转曲调,缓如溪水,柔似春风。作首《霓裳羽衣曲》,又作《六幺》。一曲终了,众人久未回魂。嫣羡收拨插弦,闭声静待。半晌,众人回神。道:“失态,惭愧。”白居易道:“姑娘之音,世间少见。不知生平如何,学与何处?”

嫣羡整顿衣裳,端坐正身。道:“我本是京城之外,蛤蟆陵人氏。”白居易疑道:“长安外,不见峰峦?”嫣羡道:“士尚京城,非是京都。”白居易道:“只因京都之内,有处‘下马陵’,故以为是。”嫣羡续道:“八岁进京学曲艺,教坊八部属第一。赖有些天资,加之勤勉,十三岁学成琵琶。坊中他艺,也有所成。坊中争名之时,技压群芳,也数为一。因有些颜色,每自妆成都遭同门秋忱所妒。屡次暗中使坏,好无大事。经有多年,不放在心。”

白居易道:“素闻琵琶难学,十年不成者多有。不想姑娘五年便已大成,家中想多傲娇!”话戳痛处,嫣羡道:“我自幼离家,学艺五年未归。坊中转出琴坊,是五年合同。期内难回家门,好有家书往来,不至寂寞。续约两次,间隙出门。晓传艺之恩师,病死。秋娘肩挑大业,后也染病而死。意还未平,回门得见家书。才知周边开战,前线征兵。有伙贼兵,借征军之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父母被其所害,小弟年仅十三,被强征入伍。终是战死沙场!我纵享誉盛名,风光无限,又有几多意趣?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家主妈妈之子,觊觎于我。十年不归,回来卷钱逃时,夜间辱我而去!我本欲寻死,幸得阿姨慰藉。而后琴坊闭门,过得五年。有天媒婆登门,与我说亲。我遣她详说我事,若嫌弃,自去。若不嫌,再做考量。回话来不嫌,便请来见面。他话诚感我心,择良辰与之成亲。拜别阿姨与之回返家乡,本以得遇良人可安享晚年,却不想他是个风流成性,重利轻情之人!过有七年,弃我而去。无奈回转京城,才知阿姨两年前也病死。我悲痛欲绝,欲返乡后寻死。才出城门,又遇宵小!不幸被推撞而死。……”

白居易本自伤情,忽闻死讯,大惊!道:“姑娘已死?”嫣羡点头作应。白居易道:“既已身死,如何得见?”嫣羡道:“船坞中那先生,颇有仙术,是他救我于玉壶之中。”白居易本不信神鬼,但看她之相貌,绝非经历多时之姿!问道:“姑娘,生于何时?”嫣羡道:“太宗皇帝时生。”众人闻言,无不惊诧。白居易道:“世间多奇,不怪于此。”又道:“今日幸逢姑娘,实为有缘!闻姑娘之生平,想我之坎坷。不才,愿作诗歌相赠!”

嫣羡生前命苦,难有知己。死罢多年,却遇知音。心中感怀伤情,立身良久回神。抚琴又弹一曲。自知她生平,众人重闻仿若身临其境。看他一个个,掩面而泣。乐天心中最忧,衣前尽湿矣。抬头看时,曲终人散,早不见她船。唯见江面阵阵涟漪。如此,告一段落。

言中生话尽,子语心中悲彻。世众若多于嫣羡,谁人不恨?不怪他愤世嫉俗,心中多厌。言中生道:“子语听罢,感念如何?”殷子语道:“不怜她命运多舛,只恨世事无常!”言中生道:“怎不怜?”殷子语道:“若怜及她,不显尊重。若不恨世,不显真心。”看他不答,又道:“你所遇之事,确是惊心。只不知,你可懂嫣羡之心?”言中生道:“我与之相处多年,怎不懂?”

殷子语道:“你若懂,前番怎说出那般厌世之言?”言中生道:“这世道,不该恨厌?”殷子语道:“嫣羡良善,纵遇歹事,也不及恨。非兼济天下,心胸广阔之人不可行。君心细想,嫣羡可有抱怨?”言中生闻言静默。殷子语道:“嫣羡之心,世间少见。此言非包庇祸端,只应我前时之言。”言中生细细回想,确实如此,大彻大悟。

忽听玉壶传言,众人心疑。殷子语道:“嫣羡可在船坞?”言中生道:“说在便在,说不在便也不在。”殷子语道:“我话她可听得?”言中生点头道:“听得。”殷子语近前见礼,道:“嫣羡之善,世众望尘!”船坞有声,回道:“君之言,谬赞也。自居玉壶,体多感知。今遇君前,倍感亲切。”殷子语道:“我何德也!”言中生道:“久居玉壶,竟已怀法。能感子语亲切,却非空穴来风。”楚怜下心觉有异,道:“你此言何意?”

言中生道:“时年混元破体,道元落地化婴,正是天穹。佛元转投下界,第二世未满十朝便遇害身亡。”寒逐命道:“话中那搭救嫣羡之人,正是佛元转世?”言中生点头道:“不错。虽年幼,却英豪!为救嫣羡,教歹人活活打死,也未退半步!而后灵元飘荡,直至今世,方投子语之生。”

嫣羡听言,怎能安坐?说道:“怎说亲切,原是我那可怜的小恩公!”殷子语道:“却不说前事。”嫣羡道:“搭救大恩,怎能不言?”求言中生道:“累烦转托我出,面拜恩公。”未等言中生开口,殷子语道:“嫣羡莫动。话中听你转托两次,便再难存。前番已见乐天,今时言谢于我,受之即可。莫要出面来见!”嫣羡道:“我本死,凭公子之法,才容留至今。再去也合自然之理。搭救之恩,若不能拜面,纵长留万年又当如何?”

言中生心下动容,笑道:“如此,当不误你。”殷子语急道:“若魂飞魄散,再难转世。你留她至今,怎前功尽弃?”言中生道:“子语透彻,也有疏忽之时?”殷子语道:“我疏忽何事?”言中生道:“疏忽个‘情’字。”殷子语无言以对。言中生道:“向后,莫背此字。”说罢,解开玉壶,行转魂之法。

众人得见,果然惊艳。嫣羡见子语,飘然下拜。道:“前时不及言谢,心中难安。如今再见,是上天垂怜。恩公在上,受我一拜!”殷子语忙去扶她,却似镜里看花,水中捞月。子语道:“快快请起。前生之情,今世受愧!”言中生向嫣羡道:“我知你心。此法难安久时,有礼,快送了罢!”嫣羡道:“恩公在前,无礼奉送。残魂半壁,难言身许。小女不才,善弹琵琶。前时得遇知己,赠我诗歌。今见恩公相送,取个‘借花献佛’之意。”说话,怀抱琵琶而坐。道:“凭诗编曲,弹唱作礼。今稍安坐,为君翻作《琵琶引》。”

言中生道:“今遇子语,心有悟彻。自化身长活久时,世间冷暖看尽,再无意趣,今与随嫣羡而去。少时自散功法,魂消留存地灵。也算我之赠礼。”子语静默,无言相对。言中生散法,身体渐消。与随玉壶之法渐弱,嫣羡魂也随消。三人静立,耳听仙音。有听唱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