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得很。晚上去水源边歇宿。”
他们向上爬了好一会儿坡,左侧逐渐显现出一条深沟,就像是拿一柄巨大的勺子从山坡上一路蛇形着挖下去的一样。珐尔罕要带他们越过这条深沟,便只有一路走到山坡高处,深沟两岸才合拢。顶着日头好不容易爬上去,又得小心勒马,一步步从更为陡峭的一侧蹭下山去。
接着,又是要绕大远路,地势逐渐抬升,绕到一座宽大山丘的背面。在山脚下兜了好长一转,展蓝一行终于到了山丘的侧面。此处的山巅朝外突出,正好遮了好大一片阴凉下来。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珐尔罕驻足道。
“我都快晒晕了!”叶丛江和袁舍芳听珐尔罕这么讲,如蒙大赦,连忙滑下马来,三两步在山石边上靠坐下。袁舍芳眼尖,看见十步开外似有一眼碧蓝的清泉,欢呼一声:“可以补充水了。”
“那泉水不能喝。那是‘狂泉’,人一喝了就会发疯,七天七夜才会好。”珐尔罕在一旁语气冷硬地阻止道。
“狂泉?”展蓝三人同时发问。
“北冥荒原里不是所有水都能喝。这些狂泉看上去与普通水源没有什么不同,但喝下去就会疯癫七天。过往的旅人如果喝了狂泉又没有同伴照料,在这荒原里疯跑上一天,也就只有死了。”珐尔罕解释道。
“那你们怎么知道哪些是狂泉哪些不是呢?”叶丛江问道。
“有人喝疯过的水源,我们自然就记下了。”
听着这话,叶丛江和袁舍芳都打了个寒战:“一个一个试出来的?”
“当然。一代代试下来的。”
几人吃了些干粮,休息好了,重又上马赶路。珐尔罕抽出了他的弯刀:“看到有树,就砍些枝桠下来,到了晚上好生火。”
“我们也要砍吗?”袁舍芳问道。
珐尔罕瞟了他一眼:“我来砍,你们扛柴火。荒原里树就这么多,你们不懂怎么砍,几下就把柴火砍完了,后面的赶路人晚上怎么生火?”
绕过这座山丘,又是另一座山丘。越过这条沟壑,又是另一条沟壑。展蓝一行走走停停,天黑时终于到得一眼更大的潭水边。四野一片黯淡,在星空与月光下,无垠的荒原均匀散发着银灰色的胧光,如蒙一层薄雾。旷野的寂静美得摄人心魄。展蓝望着这片黑暗与雾光,不禁屏住了呼吸,只觉世间惟此永恒之真实,在这之外,无论繁华或是凋敝都很脆弱。
珐尔罕说,这眼潭水是安全的,他们就在此处露营过夜。几人扎好营,生好火,取水做饭。说是做饭,就是取烧热的水,混着面粉豆粉,拆两块茶叶,架在篝火上煮成糊糊,再撕几块提前备好的肉干,作为一餐。四人安静地吃饭,就连风声也很安静,耳边方圆百里只有他们四人咀嚼与吞咽的声音。吃得差不多了,珐尔罕道:“从明日起,我们都需早起赶路,日头最盛的时候得找阴凉的地方躲着,傍晚再赶一截路。所以,脚程都会比今天短了。”
“知道了。”袁舍芳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我们今晚就得早睡咯?”
“赶紧休息吧。”展蓝道。
叶丛江与袁舍芳都睡下了,珐尔罕还靠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天出神。展蓝理了理行装,看向珐尔罕:“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问。”
“你这么年轻,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姑姑?”
珐尔罕嘴角一抽,难得地微微笑了一下:“这是北冥的一种尊称。假使你也干出了什么壮举,比如杀掉了自己部族的所有人,他们也会叫你姑姑的。哦,或者伯伯,如果你是男的。”
“你是说,你杀了你部族的所有人?”展蓝震惊。
珐尔罕没有应答。他向身下挪了挪,抱起双臂垫在脑后躺下。展蓝低头看去,却见珐尔罕并未入睡,仍睁着两眼望着天。
“你这样,真是叫我越发后悔请你来向导了。”展蓝一手撑着曲起的膝盖,低头看向珐尔罕,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
珐尔罕突然问道:“你真的那么想去失落圣殿吗?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废墟。”他转过头,仰视着看向展蓝。
“也许我就是单纯好奇吧。”这问题叫展蓝有些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我真的很想搞清楚,那支‘神启法杖’到底是有怎样的魔力,那魔力又是从何而来。”
展蓝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大约我搞清楚了,也于事无补吧,但不搞清楚,就更没可能与之对抗了。”
珐尔罕嗤笑一声:“你们中土的人窃取了权杖,这么多年过去,死于这根权杖的牺牲的人,怕是已成百上千了吧?”
珐尔罕的话叫展蓝立马回想起了符家金矿代代相传的残忍血祭大典。展蓝紧紧皱起了眉头。符家一族为了获得法杖的魔力,肆意残害无辜,罪无可赦。现在法杖又落入了魔教手里,那又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展蓝也顺势躺在碎土地上,一手垫着耳朵,看向珐尔罕:“这么说来,你很清楚这根法杖的血腥之处。你们北冥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里,可有什么说法?”
珐尔罕又转头望天,半晌,慢条斯理地讲述道:“北冥人人皆知极北有一座失落的圣殿。但只有我们部族的族长和祭司知道,圣殿中还有一柄权杖。祭司说,千年以前,北冥还不是荒原,那时还有一个皇帝,叫狮心神皇,那根权杖就属于他,既是他权力的标志,也承载了他的神力。对,现在的失落圣殿就是他过去的皇宫。后来,狮心神皇死了,北冥成了荒原,皇宫成了废墟。那根权杖因为失去了主人,悲痛得成了疯魔,嗜血嗜杀,凡给他血祭享用的,他就赠予其神力。我们部族的祭司继承自狮心神皇的史官,那位史官曾亲眼目睹神皇之死,因此这枝权杖的秘密,便仅在我们部族流传。”
展蓝哑然失笑:“一枝权杖——悲痛?”
“他是神的仆从,他当然会悲痛。”
“神的仆从?且不论法杖如何通了人性,你该不是在说,那位号称狮心神皇的皇帝,还真的是个神?”
“当然。”珐尔罕冷冰冰地道。
“我不信。如果你们北冥有个神来管,那怎么我们中土,还有那边西域,都没有神?南国和东洲都信神,但人家也从未真的有神现身,甚至还亲自当皇帝。”展蓝道,“既然是神,神力无边,怎么还只在你们北冥灵,到其他地方就不灵了?”
“你不信,那去失落圣殿做什么。”珐尔罕抽过用来枕头的箭囊,垫在脑后,将两手又抱在了胸前,“你来北冥,不就是因为权杖的神力显现吗。”
展蓝无言以对。他也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既然有神,还有神力的存在,那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练武,便是练到了天下第一,又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神和有神力者轻轻一挥手一弹指呢。”
可是人们确实是世世代代地习武、精进武艺,那些练到了天下第一的人也确实横行天下从无敌手。可见神确实是不存在的。展蓝又默默想道。
珐尔罕入睡的速度很快,此刻已是半梦半醒,说话有些含糊:“所以,如果你承认了神的存在,你一个武人,莫非就再不练武了吗?”
展蓝苦笑:“假如神真的存在,那我理解魔教为何执着于那些邪魔外道了。虽然权杖的血祭,还有魔教那么多神神叨叨的行径,都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可就算我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又还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们呢?既然神力无边,终究将压倒凡人的一切意志和立场。”
展蓝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珐尔罕应声。展蓝看过去,却见珐尔罕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他是在自己讲到哪句话时睡着的。展蓝喉头一哽,想叹息,一口气却没能叹出。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自己决定来北冥调查,还是因为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他想要逃避这个可能的事实。他多么希望,以至于笃定,失落圣殿的调查结果,将证明神仙之力是不存在的,魔教只是在痴人说梦。
之后的几天都是重复的缓慢跋涉,展蓝几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水土不服,到了后来,一天天的连话都懒得说了。珐尔罕已见惯不怪,除了离队打猎时跟展蓝交代两句,其余时间就自己吹一把小巧的口琴解闷儿。他倒是对展蓝很感兴趣,一路上都默默观察着后者,并暗自猜测后者这一路上心情都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在珐尔罕眼里,中土人无一不是贪心又胆小的。展蓝当然也不能够例外。他们的贪心或为钱财,或为勋绩,或为名望,总之总是梦想着万人之上的。但他们又总是不敢承认自己的贪心,更不敢为自己的贪心舍命或为之保持头脑清醒。
珐尔罕看得出,他们越发深入北冥后,展蓝心内已是杂乱一片。珐尔罕暗想,好极了,就让这位看起来在中土还蛮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这样的心境走入失落圣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