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书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道:“人一旦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就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特别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然后我自私得把这一切全部归因到了她身上,于是我开始下意识地疏远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去哪都黏着她,动不动给她打电话,寒暑假也不再回去了。一开始的时候,不论我怎么拒绝,一到放假,她就会隔三差五得让邻居家小孩用她手机帮忙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下掉,蒋书接过递来的纸巾,却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把一张方方正正的手帕纸挤压地变了形,那句话是咬着牙才说出口的。
她说:“但是她等到的永远只有我一句不回去了。”
“你知道吗?那种感受非常割裂,一边很痛快,一边又很痛苦,拒绝她就是一句话的事,甚至用不着解释为什么,但是每次说出口后又觉得自己残忍又懦弱,我那时候真的太无知了,我把她和自我期许放在了对立面,把所有恶意全部抛向了她,是我做错了。”
“其实最开始拒绝的时候,我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愤怒的,有几次她听完直接就把电话按掉了,一句都没多说,后来时间久了,一次两次,变成了一年两年,她似乎就死心了,打电话的时候就不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了,而是变成了问有没有空回去玩几天,你知道吗魏家,这两句话听着像,其实完全不一样,从理所当然变成了小心翼翼,从家人一下子变成了亲戚,可是,可是……”
魏家伸手握住了她紧紧攥着纸巾的那只手,把那已经扭曲不堪的纸团从她手里抽走,换成了自己的手掌,蒋书几乎是在他的手掌与纸巾交接班的同一秒就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她太需要一个支撑物了,她此刻的内心就像是一个黑洞,里面裹挟了太多太多曾经她不敢看不敢想的东西,有自私的、有悲伤的、有愧疚的,还有美好的,快乐的,那些东西全部糅杂在一起,变成了她不敢回忆的过去和不敢面对的现在,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笔钱,把这些全部撕碎了,曝光了,明晃晃地摆在了她的面前,逼着她不得不去直视。
“可是她是我的外婆啊。”蒋书最后说。
魏家右手握着她的手,左手拿了纸巾去给她擦眼泪,但是根本没什么用,那些眼泪就像决堤似的拼命往下掉,魏家知道这一场雨没下完,就永远不会放晴,与其连绵细雨,不如一次下个痛快,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与陪伴。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喜多多的什锦罐头,这种东西在农村,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客人,否则很少有人买,所以乡村小卖部也很少进,进了也是放那落灰,可是我小时候,只要回去,第一天就一定能吃到,因为她每次都会提前好几天打电话跟我妈确认我回去的时间,然后再提前托小卖部老板,在进货的时候帮忙带上两瓶。”
“床单被罩会换新的。”
“碗筷会用专门买给我的那一套。”
“蚊香会换成电蚊香液。”
“会买一整箱的宏发泡面,鸡蛋也是买一打的。”
“哦对,还有拖鞋、枕头、六神花露水,一个都不会少。”
蒋书目光再次落在右手那一沓纸币上,那一沓纸币已经被她攥出了褶皱,不那么新了,但那鲜艳的红色依旧刺眼:“什么都没变,只有我变了。”
“她是童养媳,小时候她父亲为了一口饭把她卖了,长大了又嫁给了一个瘾君子,轻则言语辱骂,重则拳打脚踢,怀胎七八个月还要被踢肚子,她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头生的大儿子都要送给别人当儿子,四处伸手赊账的日子她过了大半辈子,讨债要钱的逢年过节都要从家里拿点东西走,好不容易熬到了子女成家立业,享了几年清福,摔了一跤瘫了半边身子,到头来体面、尊严、依旧什么都没有。”
蒋书哭到最后声音都有些沙哑,眼眶又酸又疼。
“你知道这两千六,她要存多久吗?我们这些外孙外孙女,多的一年去看她四五次,少的一年可能就一次,一次给个两三百,她就这样半瘫在床上,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地一一张一张的收,一张一张的存,以前人好好的时候,她都把钱用塑料袋包了夹在床头柜里,后来瘫了,每个月在两个儿子家轮着住,她收了钱就都拿给我妈,她总说我妈不容易,想补贴着我妈一点,可我妈怎么会要她的钱呢,就都拿回来让我姐给她存在卡里,等她要用的时候,再给她取出来,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知道等她死了,攒了一辈子的那些首饰、积蓄,都得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分了,没有我的份,去年有一次……“
蒋书哽咽住,深呼吸了几下继续说道:”去年有一次她忽然心脏骤停进了ICU,出来后住了好久的医院,那段时间我和我妈我姐轮着陪床,有一晚就剩我和她,她跟我说她给我留了两千块钱,如果她等得到,就等我结婚亲手给我,如果等不到,记得让我一定要找我妈拿,她都交代好了,我得要,她死了才安心。”
“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啊!”蒋书近乎崩溃,全身颤抖到四肢发麻,她知道自己是呼吸性碱中毒了,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根本无法冷静,不懂到底是在问谁,只是有些近乎歇斯底里得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
魏家心疼到极致,侧过身将她抱在怀里,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替她拭着泪。
“乖,不怕。”
内心巨大起伏下,蒋书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完全是下意识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对着别人自我剖析,把自己阴暗不成熟的一面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给他看,曾经那么长一段时间,她讨厌顾老太太身上的不完美,更讨厌她潜移默化地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那些特性,她是她带大的,她从前有多依赖她多信任她,后来就有多抗拒排斥她,再后来就有多愧疚得不敢面对她,即使发现自己错了,那几年的疏远和隔阂摆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她最贴心最喜欢的外孙女了,她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撒娇,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开口要,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过后,她忽然发现,其实这个小老太太还是在用她自己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方式表达她在自己心里的重要性。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原谅自己。
“你说我凭什么要求她完美无缺呢?我就想着这些,却忘了她敏感但细心,悲观却不消极,怯懦胆小但也坚韧顽强,最重要的,我忘了她对我有多好。”
“所以你知道吗魏家。”蒋书终于转头看他:“敏感、悲观、自私,怯懦的是我,一直是我,我讨厌的一直是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没有用正确的方法正视它们,克服他们,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把自己藏起来,以前是外婆,后来也伤害过你……之前的事情我也没有跟你正式道过歉,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也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