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诚寄人篱下,不禁思念起逝去的父亲,又想起独自在家满怀期盼的母亲,彷徨中俯首抚琴,浅吟低唱道:
皇之车兮,仆夫驰之。皇之舆兮,仆夫乘之。
沉沉广宇兮,燕雀安之。晨羞夕膳,谁其眎之。
亲不我思兮,我宁不悲。皑皑繁霜,儿则履之。
父兮母兮,儿知儿非。(注1)
几天过去,黄洵的病情开始加重,江郎中过来多次,换过几味药依旧不见起色,几房都心急如焚,家中下人们念着黄洵平日的宽仁,也为黄洵忧心着,但慑于李氏的命令,一个个噤若寒蝉。
崇嘏每天早晚都去佛堂为爹爹祈福,这天她去佛堂的路上突降暴雨,耽误了一些时辰。她到佛堂拜完菩萨,正默念着《观音经》,忽听见佛堂的角落有几声响动,她只道是哪个下人跑到佛堂偷懒,柔声唤道:”你只管出来,我定不告知大娘。”
不料是一个少年,从角落里缓缓步出,长身玉立,竟是宋诚。
崇嘏两颊绯红,行礼薄嗔道:“表哥缘何在佛堂,又何故匿身暗角之内?”
宋诚见崇嘏素面雅服,虽眉头微蹙,却难掩姿态明秀,不禁有点心神荡漾。但随即定神施礼答道:“适才恐惊扰到三妹,还望三妹见谅。今天是我父之忌辰,我特来佛堂为他诵经祈福。不料暴雨骤至,我只得暂避于佛堂之内。忽见一女子身影掠过,本想在暗角藏身回避。不慎间触到香炉,不曾想是三妹。”
崇嘏回礼,心中暗想:“也是颇为蹊跷,每逢与此人相遇,总不免生出些许误会来。但见他终究不逾礼数,举止儒雅,倒也称得上一位正人君子。”
宋诚继续问道:“适才无意闻听三妹为姨父祈福,似乎姨父病情颇重,愚兄甚为担忧。家父曾任翰林医官院的医官,愚兄自幼跟随家父行医,耳濡墨染之下,颇通医理。三妹若是不弃,可否容愚兄斗胆一试,为姨父大人诊视病情,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崇嘏虽为宋诚的偷听不快,然而想到他有家传,又肯主动请缨,虽大娘命令下人不得向外人告知爹爹的病情,但爹爹当下沉疴甚重,他又是大娘的表侄,何不让他诚一试。
但此刻已夜深,自己贸然带着宋诚去见爹爹,难免引起闲言闲语,崇嘏便请宋诚第二天一大早独自去见大娘。
宋诚果真第二天早早去拜见李氏,李氏正在束手无策着,江郎中称病这两天没来,相公汤药不进,形同枯槁。听管家婆子说宋诚求见,李氏一阵烦躁,但不见又有点违背常情,只好沉着脸请他进来。
宋诚将昨夜与崇嘏的偶遇、得知姨夫重病并毛遂自荐要为姨夫诊视的事情道来,李氏眼见相公病入膏肓,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便让宋诚上前察看。
宋诚见姨父面色发紫,呼吸急促,心中大骇,不再诊脉,忙让李氏将江郎中开的药方子拿来细看,他思揣良久说道:“这位郎中所开药方,乃孙思邈《千金方》中一治肺邪的方子,有两味药原本用以平衡药性,但姨父病情甚重,这两味药可除去。”
李氏将信将疑,吩咐下人即刻按照宋诚的法子去煎药,一个时辰功夫,被强灌着喂下汤药的黄洵面上的紫色散去,渐有了一点血色,气息也平缓下来。
家中下人们个个面露喜色,私底下议论着这位表少爷妙手回春,自家老爷这回有救了。崇嘏闻讯,心中暗赞宋诚年少有为,对这位表哥生了几分敬意。
李氏欢喜过后,又开始为接下来如何安置宋诚犯难,她原以为宋诚家道衰落,此番前来不过是打打秋风,未料宋诚问及与四姐儿的婚事。想这宋家如今孤儿寡母,家产只剩下一个空宅子,自己如何舍得将亲生女儿嫁入他家,对宋诚的问询不置可否,打算先拖延几天再说。但眼下宋诚出手医治了相公,如果直接打发他走,未免不近人情,坏了多年苦心经营的名声。
这时两位哥儿从私塾放学回来,李氏当下有了主意,她吩咐下人请来宋诚,先将宋诚好好夸奖一番,接着慢悠悠地对宋诚说道:“古云:男儿当先立业而后家成。你去年既已荣膺举子,何不再接再厉,明年春闱之际进京赴考省试?金榜题名,自会有那花好月圆之时。待你姨丈身体康复,姨母我必与你娘亲深谈,细细筹划你与四姐儿的终身大事。”
宋诚心下一沉,表姨母分明是在虚与委蛇,如果来年省试自己名落孙山,又有何面目来谈婚约之事,想来母亲终究是所托非人。
不曾想李氏继续说道:“表侄既已来我家中,何不和两位表兄弟同去私塾学习,我洪州府自古人文荟萃,你且在此处安心向学,也可结识一界才俊大儒。”
宋诚见李氏语气恳切,不由心生愧意,适才自己险些错怪了姨母,忙起身唱喏,连连称谢。
说话间,丫鬟禀告崇嘏来看望爹爹,宋诚起身告辞走出厅堂,到门口处,迎面正看见崇嘏盈盈而来,向他颔首不语,脸上浅浅浮出一层笑意,他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
注1:为宋代诗人曹勋所作的《琴操·履霜操》,抒发主人公内心的孤独与无助。此处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