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当日离开裴家后就出城了。

吴州城东南有山名为“浮山”，山不高但林密，一无美景胜地，二无山珍宝树，加之沟壑纵横山路曲折，便少有人至。要说这里还有什么不属于自然的东西，就是半山腰荒废的一座书院。

说是书院，其实就是几间草屋罢了。

自从那位六十二的年纪还在朝堂上殴打同僚的老夫子辞官后，就赶着两驾牛车进了山，带着几位一同归隐的门生搭了这几间草屋。最初是偶到此山的猎户发现的，看着衣袂飘飘的老头，还以为是下凡的神仙，直到老头一声大喝，问他有野味没有。猎户算是才想明白，哪有开口就要野味的神仙。

虽然不是神仙，但一来二去，这山里有几个隐居的读书人的消息就传开了。最开始是吴州本地的官绅大户，派人一打听便知晓了老头的身份，忙不迭的挑了几个出类拔萃的子侄，准备就往山里送。这夫子虽说辞了官，那也是博古通今的大家，三十年来执天下文坛之牛耳的泰山北斗，谁家不想把子弟送过去受教。

可惜夫子闭门谢客，那几根树枝凑出来的柴门摇摇晃晃，哪怕是个孩子也能一脚踹开，可是没人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互相看了看，也就灰溜溜的散去了。没了这些人，浮山又重归了寂静。

直到又是一年春，七岁的陈琦随父亲出城，贪玩乱跑在山里迷了路，误打误撞的推开了这草庐的破柴门。

如今，再次推开柴门的陈琦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的稚童了，诸多心事绊得他如一个步履蹒跚的老翁，行至此，已是月上梢头了。

草庐早已无人。

结庐第二年，夫子便把那几个追随自己隐居的门生给轰走了。大好年华又满腹经纶，该当去追求自己的功业，怎能像他这老头子一样荒废与空山。等老得做不动官了，亦或是无栖身之地了，再回这来。也好不让这草庐白白隐没在浮山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夫子仙逝后，一直到如今陈琦再回草庐，也没有哪位夫子的门生再回来。有的老于任上，灵柩被亲族扶回乡梓；有的流于边陲，只能暂将光阴交与瀚海大漠；有的丧于京城，公卿袍服踏碎在天街烂泥之中。

到头来，只有陈琦回来了。

可他带回来的不是闲适悠然，这浮山虽大，藏不下危难中的黎庶。他只是想来此逃避片刻罢了。

“浮山虽浮，人心自沉，以心沉而存山浮，则浮山不浮”

这话说起来听起来都很绕，却是夫子常念叨的话。他说之所以将隐居的门生赶走，是因为这些门生虽身在山野，但始终不肯将心沉在这荒山中，依旧牵挂于庙堂，牵挂于苍生。是以夫子不愿这些不沉之心扰了自己与浮山的静谧，只留下单纯的小陈琦与自己为伴。

“琦儿有负师恩，没能学成师业安守本心。在朝不能诤谏君王使生民无虞，在野不能齐家和睦使亲族和聚；于国是为无用，于家更是无能。如今北国烽烟难消，吴州又将困于战火，琦儿仅为一县丞，何以救乡亲于危难。母虽不言，实则忧心于儿，心内焦悴。相亲之妻难见，隔于墙院重楼。琦儿实在不知该当如何......”

山中人，夜垂泪，草庐破，慰心安。

陈琦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他起身，准备离去，复返腌臜尘世。

关上草庐的柴门时，却看见柴门的木架上刻着一首仅能辨认几句的残诗。

“浮山无能养人性，沉心须取世道行，舟来不问江河曲，马去难寻长路平。若尔从来不如意，古来万事皆如此。”

陈琦呆立在柴门旁，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何人所写，又是写给何人，但只觉胸中沉积的闷气在翻涌，又拍散在彼端。

多年来，自己一直忍受官场黑暗，不断的被刁难贬斥。虽然表面依旧坚定，自认终能一展抱负。但其实有多少心灰意冷被埋在书册典籍里，自己越来越寡言少语，也开始的畏首畏尾。想来在半路上怒斥长岭关校尉那次，是这多么年来仅有的血气性情。自己好像早就失去了与磨砺抗争的心气，用报国无门、怀才不遇这种蒙骗自己的话包裹住眼耳口鼻，不去面对自己无力阻止的随波逐流。

当初，留在草庐的小陈琦还要负责砍柴生火这种杂事，夫子教过几次，小陈琦便能自己做好了。他问夫子，是否这世事都如砍柴生火一样易学易做。夫子一笑，让小陈琦在庐中等自己便出门去了。回来时背了一捆木柴，让小陈琦拿去生火。他试了半天，怎么也不能让木柴烧起来，反而还呛得自己直咳嗽。夫子解惑，这些木柴里混了些湿木柴，要么是刚在树上砍下，要么是泡在小溪里的，当然点不着。

夫子又道，若是山中下雨，便少有干木柴，只能取湿木柴待天晴晾干，但这岂不就耽误了生火。这世间事，便如这砍柴生火，不会总是一点就着，顺顺利利。会遇到不合适的木柴，会遇到阴雨，会捡不到木柴，如此便不是易事了。

也许就是那日，趁着小陈琦生火时，夫子在柴门上刻了这几行诗。

“是料到琦儿终会回来解惑吗......”

草庐忽的不再幽静，有人声马声传来。

有两位身着县衙公服的差役下了马，直奔陈琦而来。

“陈县丞，可让我们兄弟好找啊。今晨陈老夫人来县衙称你一夜未归，想是来了这浮山草庐，央求李县令派人来找找，我们这才寻至此处，可是难找得紧。陈县丞，我们回城吧。”

知这山路曲折，陈琦躬身向二人道了声辛苦，令两位差役有些受宠若惊。

正欲上马，不远处又传来人畜之声，紧接着一个灰白色的驴脑袋闪出树丛。

“哎哎，切莫急行，切莫急行，山下桥断了，我正命人修。那个，你俩去弄点干柴野兔什么的，咱们得填饱肚子啊。再找找山泉水，老爷要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