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去给我的母亲上坟。一站到墓碑前,我便不由自主的追忆起我与母亲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不禁想到,姒是否也这样:在度过那段时光时只觉稍纵即逝,可当一同共享这段时光的那个人离去后,又拼命想抓住记忆里的残余片段,又进行到一半,便再无勇气继续回想。那阿尔贝又是如何?当她与二人相遇时,她已有六十多岁,阿提拉人特有的长寿使她在二三十容貌的年纪里度过了一个普通人一生的沧桑,她究竟怎样从那漫长的前半生里走出来,又为何决心出逃,还能侃谈自己的曾经?我开始好奇起来。
据我所知的资料,我大致能断断续续讲述她的颠沛流离,而讲述这段如履薄冰的往事的途中,我们或许能大概明白她那使我无地自容的性格与气质从何而来。
阿尔贝注定无法忘怀:许多年前的一个持行月,那个下着雨的晚秋,经幡被雨水打湿团团粘在一起,一批裹着白布的烈士遗体在抬棺人的肩膀上摇晃着,行殡队伍的两旁,是一长排穿着旧白衣的国民,其中不乏烈士的亲属,他们往往掩面而泣,却极力压制着声音。一片寂寥,唯独是整齐脚步声不绝于耳。
阿尔贝的父亲是烈士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棺材在队伍里既不突出,也不显眼,仅是埋没在浩大的队伍里,要辨识也只能通过棺材璧刻上的名字。行殡的队伍溅起泥花,压弯路途的黄花。
雨水几乎打湿了在场所有人,只有她的母亲——乌祢苏·勒噶厦,躲在两把大罗伞下目视着向她走来的行殡队。她身后的蛇尾好是慵懒的落在木椅扶手上,但表情言说着不可调侃的严肃。
很快领头的祭司来到她面前下跪,点头示意免礼后祭司站起来开始准备天葬前的祈祷。祭司接过巫杖和法铃,乌祢苏跟着站起来,念起事先准备好的悼词: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崇亡此。谁与相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崇亡此。谁与相息!
角枕粲矣,军功烂矣。
予崇亡此。谁与相旦!
夏冬轮逝,亦舍乎?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夏冬轮逝,亦舍乎?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悠长的铃声,闪出银光的雨针,在这灰浊的天空之下浑然一体,大树挥洒着它的声音,与那悼词一同凝缩出无与伦比的寂寥。祭服优雅飘在飞扬的雨花里,祭司全身响着铃音,随着祭司的舞蹈响彻东西南北。但阿尔贝不大记得这些了,她留有深刻印象的,是那用孔雀羽毛编织的,时而泛着蓝绿,时而虹光闪烁的祭服,还有那沾满了黄花花瓣的裙底,每每飘动衣裙,花瓣掉落,如同蝴蝶纷飞。
好像这里并非是在为父亲举办葬礼,而是进行一场比送行还要更绝美的重生。阿尔贝没有为她的父亲流一滴泪,哪怕父亲是迄今为止唯一好好爱过自己的人,她在这时也没有流出一滴泪,她也没有空余去回忆父亲陪伴自己的日子,她花了大半辈子去遐想,去寻觅那场祭司与黄花的共舞。这幻影便由她父亲的幻化而成,盘绕在她的精神世界。
那时的阿提拉正值战争失利,格雷特的反扑迅速且猛烈,不仅收复了大部分地区,也逐渐攻入阿提拉领土。乌弥苏最终决定讲和,格雷特要求赔款,还有遣来一名质子。
阿提拉在那年罕见地下了许久的雨,帐篷篷顶被浸没出湿润的闷气,宫殿里黄花落了一地,青草堆里总是跳出水花。阿尔贝便是看着这些景象度过她待在阿提拉的最后一个秋天,她总是期待屋顶能落下点石头,让她可以在灌满雨水草地上尝试打水漂。这宫殿久经磨损,鲜有修缮,虽也比宫中仆人的住屋好上不少,但已有欲坠之势,只是阿尔贝对这些并不关心,她的精力灌注在了满地的黄花之上,即使仆人经过她身畔,她那隔离了空间般的全神贯注仍显得她孤独。仆人之中没人理解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那满地堆积的花瓣,怎么看怎么乱。
阿尔贝的孤单直到祖罗祝的到来才被终结。祖罗祝是时任祭司额罗祝的女儿,不知她那日是在宫中胡乱溜达,还是特地前来一趟,总之,她出现在对面宫殿的屋檐下,手捧了一把花瓣,冒着雨到了阿尔贝面前。
“这花臭了。”
她不会想到,沉默的外表竟会先脱口出这话,她筹划的趣味初见,在阿尔贝眼里因为她脸上花掉一半的油彩变得滑稽。
“雨毕竟下了有这么久。”
“这时候不就是要下雨。”
“往年这时候都停了。”
“这月是持行月。”
“嗯,祭拜的月份。”
“当然要下雨。”
阿尔贝那痴迷说着胡言的样子,需要与她一整天的状态相对照。一大半时间里,她坐在雨水淋不到的台阶上,全身宛如鲜血都停止流动了那般静止,不会产生一个动作,唯有眨眼间,你会窥视到一部分她的想法,可一旦陷进去,就会迷失于藤木交错般的思绪中,即使深思,也发掘不出一丝可供揣测的余地,只留给你时间碎片之间的只言片语,使你对阿尔贝的认识不断迷茫。
这样的阿尔贝,自打她诞生于母胎之初,便让乌弥苏深受窒息与压迫的折磨。阿尔贝不曾踹过她的肚子,也似乎不屑于进食,乌弥苏吃下食物,排泄时总感觉肚中让给阿尔贝食物从未有过减少。日里夜里,阿尔贝都默不作声,就似乎彼时阿提拉那沉重到使人低迷的战争气氛也一同影响到了这腹中的孩子。而这般的无声,在乌弥苏阅读阿尔贝父亲秘密寄来的书信时达到了顶峰。书信内容不过重温了一番二人相遇时的美好:意气风发的少年奋力套杆救下惊慌失措的少女,情谊简单又轻易的发生在这一瞬,可越是勾勒这纯真与美好,越使这当下天各一方不可重圆的境遇变得悲怆。而书信的最后,他写下自己势必立下汗马功劳的决心,乌弥苏却落得一眼泪。毕竟这决心背后,是被隐藏了的又一个悲剧,即使书信本身是字字不提战争,字里行间的诙谐也只反衬出黯淡。
也就是这一天的晚上,乌弥苏早产了。她只能在乌黑封闭的房间里秘密产下这个注定不被贵族承认的生命。年长的接生婆讲着各种各样的风趣话,但乌弥苏依旧痛苦难耐,在被逗笑之后,紧接而来的痛楚又让她反复陷入短暂的眩晕,一阵一阵,眩晕在又一句笑谈和痛楚后接踵而至。乌弥苏出血的量接生婆未曾见闻过,她想进了一切办法止血,甚至跳起舞来祈祷这洪水般的血液停下。房内满是蒸汽和血的腥味,止血布换了一批又一批,而阿尔贝对这些无动于衷,还是眷恋着腹中的小房,只露出她的脚。
经过了几番鏖战,阿尔贝才终于被拉出乌弥苏的体内,那通红的皮肤远比接生婆见过的任何一个婴儿都要鲜艳,简直就是血液涂满了她的全身。阿尔贝一坠地,并没带着啼哭声,接生婆怕这孩子是对世间没有念想,来到这世界就只想着寻死,便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可阿尔贝非但没有哭泣,反而用着凝视的姿态观察着面前的这个垂老者,接生婆迫于无奈,又打了几巴掌,阿尔贝这才弱弱地哭起来。
“这孩子,忒怪哩。”阿尔贝来到人世,所收到的第一句评价便为贬义。接生婆抱着她,感觉掌心似乎擦到了什么,把她转过来一看,是条萎缩了的蛇尾,却像是猪尾巴,尾部连着一撮毛,若不去看尾巴上的蛇鳞,甚至要认为这是个猪崽。
“女王,这孩子忒邪了,还是弃掉了的好。”接生婆战战兢兢地把孩子递到虚弱的乌弥苏面前,阿尔贝敷衍的哭声,流着的廉价眼泪,在空中晃个不停的“猪尾”,乌弥苏看到这些,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一昏便是一日。待她醒来,宫中早已乱成一团,上下都在商议如何处置这个浑身充斥着邪气的孩子。乌弥苏醒来时,阿尔贝在她一旁的摇篮里注视着她,眼睛睁得老大,差点要穿刺乌弥苏刚经苏醒的心脏。她不理解,自己为何会产下这个孩子,看着她,此前那些只当成自己错觉的窒息感一一化为现实,她更不能理解,出生当日阿尔贝是如何流下眼泪的,那眼泪像极了一种宣泄,无力孤独的宣泄。
乌弥苏最终把错归结于自己,认为这是鲁满不满她的表现而降下的惩罚,阿尔贝最终也没落得臣子建议处死的下场,而是置于后宫,交给指定的奶娘和女仆养育。乌弥苏直到临死前,也没有克服她对阿尔贝的恐惧,恐惧缠绕了她一生,影响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包括这之后她生下的孩子,她被折磨,以至于她早早逝去,而在即将瞑目前,乌弥苏的走马灯来到葬礼的那一天,她这才理解了一直以来的疑问,只是不等她说出真相,死神就前来夺走了她的生命。
这时的阿尔贝正好逃出了软禁自己的宫殿。她驱使着巴鲁,拉着巴格疾驰在格雷特皇族用来狩猎的森林之中,此刻她朦胧感到千里之外的母亲,气息变得愈发稀薄,两人之间相连的那条不存在的红线,在此刻也终于断开来,阿尔贝不禁停驻原地,向着故乡的方向看。
她没有感到多悲伤,而是松了一口气,时至今日,她早已忘了母亲的许多事,包括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站在此刻,这个乌弥苏生命陨落的时刻,终于是同一切断开关联,包括那家族的诅咒,那自打战争伊始便必将萦绕在每个乌弥苏孩子体内的诅咒,甚至伴随一生,要在无尽的徘徊与停滞了消散不去的孤独里度过他们的一生,这便是乌弥苏家族天然的诅咒,它诞生于战争,淬炼于士兵的血液,定型于那一纸迫不得已的和约。
也是从这时开始,阿尔贝才感到所谓爱人的感觉,她无法抑制这被封禁了多年的本能,回忆如泉涌,每一个温柔的身影,和蔼的笑颜,到这时才得到了应被回报的爱,从而记忆里和蔼可亲的样貌也终于清晰,那个尘封多年的雨天,和她并排坐着的祖罗祝,一头整齐的短发和虔诚的脸庞,紧贴额头的红玛瑙,腰间随风响声的铁片,和她一样的翠绿瞳孔。这多年前的下午,她结识第一个朋友,那时她只认为祖罗祝只是碰巧来访,未曾想今后的每天她都按时来到这,每次都顶着雨,习惯地坐到她旁边。
“坐在这儿一直看雨很有趣吗?”
“好玩。”
“搞不懂你啊。”雨势不见减弱,这月也快结束,下个月会庆祝达瓦次节,但阿尔贝被排挤在外,她不曾拥有参加节日的身份,节日也就不曾为她降福。祖罗祝要配合母亲完成一系列准备工作,节日当天要和母亲一起跳祈舞,时间排得紧,但她还是会在那个时间点跑到阿尔贝住的宫殿,尽管停留时间不长。
“看,这一身衣服。”祖罗祝转了转身子,全身都有清脆铃响,阿尔贝想起了葬礼那天的情景,脱口一句:“好声音。”
“什么?”
“叮叮叮,跟葬礼那天一个样的声音。”
“这话可不兴说。”
“达瓦次节是要举办葬礼吗?”
“嗯,有点像,祭拜先烈和历代皇帝。”
“你会跳舞吗?”
“我穿上的这件衣服便是证明!”
“我要去看。”
“你难得提要求欸,啊,但你的确不好出去啊......”
“我要去看。”
“啊,我想想办法。”
“嗯。”说完,阿尔贝又转回头,刚才表现出的兴趣戛然而止,表情恢复成平常,淡然看着雨。
达瓦次节当天,阿尔贝挤在台阶间小缝隙里,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观看完了所有的仪式。
所有人摆好阵形后仪式宣告开始,此时月已升天,男人们拿着火把围着祭坛来回转,祭坛四个方向各有一位女子不停舞动,额罗祝面向南方,领着众人舞蹈。百官并立于乌弥苏两侧,保持静寥看着这一切。上空飘着花白的烟霭,细雨仿佛随时都能打碎这烟霭。
阿尔贝没有看完,到一半只觉索然无味,钻出缝隙跨着大步走,就要离开仪式场时,恰巧被一位官员看见,官员下意识叫住她,所有人都被这官员的叫唤声扰了神,额罗祝也怔愣了片刻,又很快找回节奏继续领舞。
“你在这干什么?”
“看葬礼。”
“莫要胡说!这是哪个女婢的孩子,快快叫人——”
乌弥苏略微抬手,官员住了嘴。
“放她走掉。”
“可这孩子此番言行太失体统,若不使其生父生母教养......”
“够了。”乌弥苏说话带着愤气,官员惶恐着快要哆嗦。
“走掉。”这话是对着阿尔贝说的。阿尔贝看到那篝火升起的雾霭遮住远处的山头,觉到这风景同那天的舞蹈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那么飘渺,同样都在莫名的虚幻里讲述出一段虐心的故事,她痴醉于这故事好久,好像只有依赖那故事,她才能安然处世。
“感觉怎么样,看到我跳的舞了嘛?”
“没看,好无聊,但是篝火烧出的烟很好看。”
“亏我还费心费力去帮你想办法混进去,你倒好,闯祸还不看我。”
“你被骂了吗?”
“那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