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龟腹甲(2 / 2)哑舍零:守株待兔首页

“哦?那卿属意何人?”秦王政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了出来。

嬴子誉额角开始渗出冷汗,心说他连这二十几个公子都认不全,名字也记不全,这可上哪儿去选人啊?他急中生智,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绝对无害的人名,连忙回答道:“臣曾听闻成蟜之子一直在宫中教养,许是可堪重任。”

管他这时候提起成蟜合不合适,反正比提其他公子更安全。

秦王政沉默了下来,时间久到嬴子誉额角的冷汗都快滴下来时,才淡淡道:“不急,奉常多留意此事吧。”

“诺。”嬴子誉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这件事不是立刻马上需要办的,他都有喘息之机。

不过看现今秦王对龟腹甲的重视,可见已是认识到这个宝物的珍贵之处。

看来继任之人可要好好挑选。

目送着秦王政离开地宫,嬴子誉终于直起身把脸上的冷汗擦干净,整理了一下衣着。他这时才发现一直站在一旁的年轻贞人竟也是才直起身,看来方才也是朝秦王政行了礼。

这可是与以往不知礼节的贞人大相径庭,可见秦王政接手龟腹甲的这些年,也做了不少改变。

嬴子誉心想,他既然来了,顺便就地宫其他房间查看了一下贞人们的情况。发现一名年纪有些大的贞人脸色不好,决定过阵子派人安排太医令到明堂问诊。想来王上也不会怪罪他僭越。

在离开地宫前,嬴子誉扫了眼那些玉板,总觉得方才秦王政一直凝视的,依旧是那块写着“帝星”的玉板。

也是,这是句改变了一个少年一生命运的卜辞啊……

***

咸阳宫的暖阁之中,赵高依然在勤勤恳恳地整理着条陈。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秦王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直到对方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惊觉。

“王上。”赵高连忙放下手中的卷轴,匍匐行礼。对于这种情况他倒也不意外,毕竟秦王政是出了名的勤勉,尽管是深夜,有时就算是去后宫休憩了几个时辰,也会重新穿戴起来回到暖阁议事。

“夜深了,先去休息吧。”秦王政摆了摆手。

赵高颔了颔首,把手头的条陈整理好,打算起身告退。

就在他后退着要离开暖阁时,秦王政忽然开了口道:“过阵子,孤打算回趟邯郸。”

赵高心头一跳,注意到秦王政用的居然是“回”字,而不是“去”字?况且……之前邯郸被攻陷之时,不是已经回去过一次了吗?

“这次,卿也跟着孤一起吧。”秦王政淡淡道。

赵高不知秦王政为何如此安排,照理说,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才是。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回到故土了……

不过此时却不容赵高多想,只能低头应是。

秦王政挥手让赵高退下,自己则转身在案几旁盘膝坐下,右手依靠在凭几之上。

在他的手心之中,俨然捏着一条帛布,隐约可以辨认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是嬴子誉看到的话,便会惊呼这应是贞人誊写卜辞的字迹。没想到这卜辞并没有刻在玉板之上,反而先行到了秦王政手中。

“己卯,赵国将亡。”

今年正是己卯年。

明明,邯郸早已被攻陷了,为何卜辞还会预示着赵国即将灭亡呢?

秦王政攥着这条帛布,刚毅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晦暗不明。

***

邯郸

一路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在这一日的傍晚夕阳的映照下,远远地便可以看得到邯郸残破的城墙。

赵高以为他应该不会有近乡情怯的情绪,但实际上胸口内还是翻滚涌动着意义不明的复杂感触。

若当年他没有离开邯郸,是不是会有着不一样的结果?

也许阿正没有他的救助,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夜里,秦国大乱,成蟜继位,现今依然是战国七雄的混战时期。

也许他没离开邯郸,助兄长在宫廷斗争之中战胜了赵迁,顺利登上赵王之位。甚至于他可能在这期间,彻底受不了兄长的举棋不定,索性自己上位当了赵王……

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邯郸城,却并没有往赵王宫而去,秦王政让车队在丰年街就往西拐了。

赵高自然认得路,知道秦王政这是去朱家巷的质子府了。可能那里既简陋又窄小,可对秦王政来说,那是曾经的家。

那么,他的家……

赵高忍不住转过了头。

赵王宫依然矗立在高高的龙台之上,但却难掩被战争摧残过的痕迹。城墙上的旗帜早已被换下,城垛上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和刀剑砍杀过的缺口。可见尽管邯郸城失守,直至秦兵的马蹄践踏到这里,还是有不放弃的士兵顽强地愤而抵抗。

依稀仿佛地看到有个头破血流的小娃子,哭丧着脸摸索着走下台阶,在满是绛色铭旌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前行着。不远处好几个孩童围着一个男孩儿殴打……

“打死你个秦狗!我爹都是你们秦狗害死的!”

“没错!打死他!”

阴暗的德音殿内,一边吐血还一边连声谩骂的女人……

“你……是你……是你个扫把星!”

“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在赵王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上,本以为温和可亲的师父,却说出残酷的话语……

“赵高本应一出生就夭折,却因长平之战,聚数十万人的血煞而复生,乃血煞凶星转世,生来就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

而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兄长,却在听闻这样的话语时后悔不已。

“若知如此,当年……我应也会救高儿。只是会把他送出宫外,找一对可靠的夫妻收养他,应会比现在还要幸福快乐得多。”

……

赵高眺望着赵王宫的城墙,多年前的回忆像是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灭,让他难以呼吸。

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可是相反,这些痛苦的记忆深藏在他的心底,就像是陈年的刀疤,等重新掀开时的痛楚更加令他难以承受。

他不是伤心自己是什么血煞凶星转世的命运,而是不接受兄长转变的态度。

原来多年的兄弟之情,还比不过师父轻飘飘的一句话。

赵高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不太过于扭曲,神色尽量平静地转回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身为赵国公子的他,尽管还记忆深刻,但久远到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现在此地虽然还叫邯郸,却早已经是秦国的领地。当年邯郸被攻破之时,赵王迁被俘,而他的兄长赵嘉趁乱逃离,在代城集合了旧部,称代王。赵高不是很担心兄长的安危,因为兄长实在是太弱小了,小到连自称赵王的底气都没有,阿正肯定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跟随在阿正身边后,赵高才知道什么叫君主。

君主既是仁慈的,也是残酷的。他那优柔寡断的兄长最终没有当上赵王,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兄长和对赵国,都是幸运的。不用背负末代国主的命运,不用有更多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

赵高一路思绪混乱地跟随着车队停在了质子府前。也许是特意保留着原样,质子府并没有重新修缮,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破败不堪。

秦王政下了马车,带着侍卫们先行进了质子府。赵高翻身下马,注意到了质子府门口的台阶青砖缝隙里,还残留着厚厚的褐色血迹。

据说当邯郸城破之后,秦王政亲临邯郸,把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全部杀死在这里。

赵高盯着这些褐色痕迹,眼神迷茫。这些血迹之中,肯定有他认识的面孔。他当时若是在场的话,是会合掌称赞?还是会奋力阻止呢?

只是一瞬间,赵高的目光便转为坚定。

他从不思考任何无用的假设,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更何况当初他留在咸阳,除去了赵姬,也算是除去了心头大患。

阿正是个完美的君主,而赵姬的存在就是阿正的污点。

自从嫪毐事件过后,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朝臣上书谏言,斥阿正不孝,应接赵太后回咸阳宫。长此以往,阿正已经从暴怒到震怒,再到面无表情。随着战局的顺利,又有朝臣不断谏言此事。其实那些朝臣们才不会管君王的家事,心中可能也都鄙夷赵太后的为人。但他们都不想外人挑剔秦王政不谙礼教,不尊孝道。本来秦国就被中原人视为蛮夷,更不想因为此事在脸上抹黑。

熟悉秦王政的赵高已经分辨出来,阿正内心其实已经开始动摇了。再加上赵国邯郸被攻破,阿正回了一趟邯郸,肯定又会被勾起儿时的苦难回忆,会涌起和赵姬相依为命的错觉。

所以,赵姬不能活着。这个女人在雍城苦熬了这么多年,早已不再视阿正为亲生儿子,反而会视阿正杀死了她的爱人和两个儿子的凶手。待她回到了咸阳宫,肯定会让阿正不得安宁。

赵姬是阿正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弱点,那么,让她不存在,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赵高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一切,一如他之前做的许多事。

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能帮到阿正的事情,就算阿正不认同,他也要去完成。何况,他可以做到对方不会察觉。

赵国的质子府很大,隐约还能看得出来当年修建时的气派和用心。这里本是一大片府邸,有许多间单独的院落,专门安排各国的质子们居住所用。在赵国鼎盛时,这里可是安置了七八个质子及其家眷仆人居住生活。

也许是之前邯郸城破后,秦王政亲临此处居住过一段时日,庭院内倒是有别于赵高记忆中荒草丛生满目疮痍的样子,虽然算不上花团锦簇,倒也是种了一片片绿树,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秦王政自是安置在当年他居住过的院落天水居,其他人便各自被谒者带领着去其他院子休息。赵高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年轻的谒者恭敬地施了一礼之后便离开了。

赵高并没有进房间,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质子府各处也燃起了灯火,几处灶房也升起了烟,人声与马嘶声间或响起,倒是有了几分热闹的感觉。

恍惚间,赵高像是回到了儿时。每次他和阿正跑出去玩,都会在入夜时分回到质子府。他们都不愿意立刻回家,便在质子府之中四处穿梭打闹,企图可以拖延一些时间,再多玩一会儿。

赵高沿着记忆中的青石小路一直向前走着,走到他都以为是记忆出现了混乱时,才在拐角处的残垣断壁前看到了一棵桃花树。

这棵桃花树有一半的树干被砍毁,但有另一半却倔强地向上生长着,枝头开满了瑰丽美艳的粉色桃花。赵高着迷地走到这棵桃花树下,偶有花瓣被夜风吹拂而下,落在了他的身畔,一如记忆中美好梦幻。

因为小时候的个头不是很高,这棵比其他树还要矮小的桃花树变成了他和阿正最喜欢爬上爬下的地方。每年开花时,他和阿正都忍不住轮流爬上树把花瓣都打散下来,让另一人在树下舞木剑砍花玩。每次都会糟蹋这一树的桃花。若是不巧被留守的嬷嬷发现了,他们就会在嬷嬷的嘶吼中分开逃窜,然后气喘吁吁地在质子府的西北角会合。

隐约间还好像能听到孩童们欢闹尖叫的声音,赵高伸手接着一朵飘落而下的桃花花瓣,忍不住下意识地往西北方向走去。

那里有间废弃的柴房,是他和阿正的秘密小基地。曾经他们把心爱的小木剑等一应玩具,都藏在那间柴房之中。阿正离开秦国之后,赵高也曾一个人来过柴房,发现他们的那些玩具都被阿正带走了。

现在想起来,阿正没给他留下他那一份,恐怕也是在埋怨他没有去送行吧……

赵高的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的弧度。

柴房依旧存在,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赵高拉开柴房的大门,一股陈年积灰便扑面而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执着,但身体像是有意识一般,不顾灰尘走进了柴房,并且在柴房破碎的墙壁一角蹲了下来。

在木板与木板之间,有半条木板碎裂之后的缝隙。

过了这么多年,世事瞬息万变,可这条缝隙依然还在。

柴房年久失修,这堵木墙背后,便是阿正居住的天水居。小时候很多次阿正归家或者他来找阿正玩耍,不敢走正门怕遇到赵姬谩骂说教,就是从这条缝隙穿过去的。

赵高的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好想带着阿正来这里看看,两人一起说说童年时的回忆。而他的阿正,现在就在这条缝隙对面的天水居里。

他一直都没有跟阿正坦白过自己的身份,而且也错过了当初最好的时机。时间越久,就越找不到机会,直至今日。

也许是身处在久别重逢的故土,也许是不断翻涌而出的记忆,让赵高无从思考,遵循身体的本能。木板之间的缝隙勉强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赵高也不顾脏污,穿过了木板间的缝隙,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朝阿正落榻的院落走去。

质子府外围被士兵守卫得如铁桶一般牢固,质子府内反而没有太多岗哨。况且赵高是想给阿正一个惊喜,以他的身手,足以在不惊动侍卫的情况下摸到阿正的身边。

天水居只有一个房间燃着灯,赵高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到了窗户底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屋。他还在想该如何跟阿正解释,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呢?怎样才能跟阿正证实自己的身份?若阿正生气他这些年来的隐瞒该怎么办?

正在斟酌间,赵高却听见屋内传来了说话声,原来阿正并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

本来他是应该避嫌先转身离去的,可是不小心听见的那句话,却让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王上,臣在邯郸调查了许久,找寻到了几位赵嘉旧部,确认当年那名死在宫室之中的赵国小公子,确是替身。”

在屋中汇报的应该是留守在邯郸做事的谒者,赵高听着心中一喜。原来阿正并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过了这么多年还在想着找寻他的下落。

“赵嘉身边也没有吗?”秦王政的声音低沉暗哑,听不出来其间的情绪。

“禀王上,赵嘉身边符合年龄的人颇多,还需进一步确认。”谒者为难地回答道。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公子高的下落。”秦王政淡淡道。

赵高闻言心情激荡,他一刻也等不得了,顾不得屋内有人,伸手就要去拉开窗子,告诉阿正他就在这里。

而屋内,秦王政冷酷的声音继续响起。

“只要找到有相似者,格杀勿论。”

赵高的手在碰到窗棂前一瞬间凝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