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中和盛乐之间,他们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口小金河浮桥。呼延赤化远远就看见有几十名士兵在桥头把守,他刚安定的心又忐忑起来,这两道令牌还能一路畅通吗?想着想着马车就到了离桥头士兵一百五十尺的地方,这可是呼延赤化精心设计的一个进退自如的地方。小帅拿着两道令牌就走了过去,守桥的屯长居然认出了呼延赤化:“小帅兄弟啊,那马车是贵夫人的吧,她怎么来这儿了呢?”那屯长早年在他媳妇家当过侍卫,对这辆贵气十足的马车非常熟悉。呼延赤化举止泰然地说:“我们要到盛乐拜访一名亲戚。”周围的士兵一看这位爷与他们屯长认识,自然也是十分恭敬。屯长把小帅拉到旁边,轻声说道:“小帅兄弟啊,你可能有所不知吧,这几天为了抓捕逃犯,管理贼严,只要是云中的人,除非有首领的口谕和金质令牌,其他的令牌都不让通过。”呼延赤化声色不动:“这段时间我们住邑落大帐,对这个情况不了解啊。”屯长对着小帅的耳朵说道:“那可对不住了,小帅兄,旁边那么多人都盯着呢,我放你一马,我很难交差啊!”欧阳尚康一直把布帘拉开一道缝隙,关注着呼延赤化找屯长的一举一动,他预感情况不妙。
恰在此时,远处一个马队朝这边奔来。领头有三驾马车,后边跟着三十人左右的铠甲士兵。欧阳尚康拉开布帘的遮挡部位,几乎叫了出来:“这不是我们谈判小组的那个马队吗?!”他再定睛一看,领衔马队的人正是牙将王青。他顿时心生一计,果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并且关好车门,朝着牙将王青走去,王青来回看了又看,来人居然是欧阳兄弟,毅然下马问询情况。欧阳尚康与牙将王青耳语了几句,就来到呼延赤化身边把他拉回到马车之上。屯长一看这个情景也是暗自欣喜,马队的到来也算暂时化解了自己的困境。由于首领事先有过口谕,要悉心帮助来自盛乐的嘉宾安全度过浮桥,屯长眼下的关注焦点自然转移到马队身上。司马刘问等人乘坐的三驾马车刚刚到达小金河对岸,三十多人的马队顿时乱作一团,大约有五六匹马在离浮桥九十多尺远的地方率先跃上河面,有二匹滑倒在冰面上。留在岸边的人马迅速围成一团,组成一个圆圈把也想跃河的几匹马围困在中央。只看见王青扬起长刀,大吼一声:“赶紧抓逃犯啊,云中有人混进了我们的马队,想跟着我们逃到盛乐。”事发太过突然,谁也不明底细。还是屯长反应迅速,心想这回指定要立功啦!即使不是逃犯,抓住逃兵那也是功不可没啊!他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拔出短剑大手一挥,手下的兵士跟着他蜂拥而上,眨眼就来到马队外围,浮桥那边的守卫工作就形同虚设了。在牙将王青的呵斥下,中间几个人很快就下马投降了。王青命令道:“兄弟们,大家给守桥的屯长让开一条路,由他们负责审问。”
屯长和守桥卫兵手提大刀就闯进了马队中间,把四名铠甲士兵按倒在地上:“老实交代,你们为什么要叛逃?!”那几名士兵纷纷摇头,表示什么都听不懂。长期和胡人混迹在一起的牙将王青熟知鲜卑口语,他翻译道:“屯长问你们为什么要当逃兵?”其中一名士兵高声叫道:“冤枉啊,大人,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本来就是‘龙马骑营’的成员,只不过不在大人您所主管的分部当兵,我们是第五分部的。”牙将王青故作惊讶地大喊:“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谎报军情?赶快拿出你们的令牌。”王青示意屯长松开他们,让其拿出令牌,大家一看,果然是中原平城“龙马骑营”第五分部的队员。牙将王青下马向屯长不停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虚惊一场,深表歉意。”屯长摸了摸茂密的头发,一边向浮桥走去,一边不时回望那边的汉人马队。
不一会功夫,马队顺利渡过小金河,桥头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至于呼延赤化和他的那辆豪华马车,是回到了云中,还是通过浮桥前往盛乐而去,屯长不知道,守桥卫兵们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抓逃犯”的立功机会就这么不近人情地滑溜到河面冰层之下。
到达盛乐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呼延赤化住了一宿就匆忙返回云中,毕竟他是两个邑落的小帅,政务也多,他不敢久留。上官云经历这一切,对呼延赤化的感情更深了,和他告别的时候,哭得那是一个河水倒流、山川低首,恩情、亲情、爱情、友情尤其是救命之情全都浓缩为一个绵远悠长的深吻,反复叮嘱他路高水长务必自保,来日再共话敕勒风雪、盛乐浮桥。
上官云的父亲早年在名门望族“汝南袁氏”袁绍第二个儿子袁熙主政的幽州做过主管节日祭祀的月令师,后来在辽东公孙渊的府上做过孝经师,受到公孙渊叛乱影响,在司马懿平辽之前逃至云中,一年前搬到盛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境还算过得去。上官云的弟弟上官吕安早年在幽州也是一名饱读诗书的名士,志量开旷;到了盛乐,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放达不羁、胸怀坦荡,很快和当地土豪乡绅、朝廷官员以及普通民众打成一片,日子也算滋润。上官吕安在此地已为姐姐上官云一家四口建好房宅,一直在等待他们的早日到来。
在上官云的搭桥下,欧阳尚康与年长五岁的上官吕安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上官吕安在幽州就耳闻他的通达奇秀,阅读过他的诗文,拜读过他的《养生论》,对他提出的“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生”的观点也是大加赞赏。两人都崇尚老庄之学,对出仕做官之事均抱持“无为而治”的态度;两人都性情傲散、贱物贵身。彼此有一个弹琴的共同爱好,上官云和拓跋真经常听到悦耳的琴音袅袅飘进耳鼓。两人还时常在一起切磋书法技艺,书法是汉字独一无二的灵性与精华,力度是汉字书法的灵魂,下笔之力,肌肤之丽,飞鸿戏海,舞鹤游天。有一次上官吕安居然拿出了“草书之祖”张芝写在布帛上的《冠军帖》:“你看张有道大师的运笔儒雅飘逸,淋漓酣畅,笔势牵连相通,狂放自由,字型变化万端,气势一泻千里。”欧阳尚康十岁左右的时候,父亲把他带到洛阳,专门从其管理的图书典籍中讲解过这一神品,印象中《冠军帖》点画处的“实”与牵丝的“虚”相得益彰,字势奇崛,振人心神。他睁大眼睛仔细辨别这幅“逸品”在笔画上的巧妙构思,“散”字写出了险绝,“见”字写出了内敛,“粗”字偏旁“米”的右上一点置入“且”的左上角,果然令人叫绝。他惊讶地问道:“请问兄长,这不就是闻名遐迩的《知汝帖》吗?这是真品吗?您怎么会有张大师的作品呢?”上官吕安拱手说道:“父亲在袁熙帐下任职时,我曾经见过竹简真品,这是自己早年临摹下来的。”欧阳尚康无比惊喜地说道:“仁兄,太佩服您了,这足以以假乱真。”上官吕安接着又拿出了钟繇的《贺捷表》,更加彰显其临摹功力之深厚,但见点画俯仰,体法多变,起止分明,收放有度,横笔较长,纵笔略短,以楷书的横、捺替代了藏锋用笔,并杂以篆草;既写出了钟王的瘦劲有力、温厚聪敏,更写出了一代名臣、经学大师的藏头护尾,左右回顾。
这些日子两人又共居一室,交流沟通的话题特别精致隽永,双方达到一种惺惺相惜、情投意合的地步。当然,欧阳尚康的闲情逸致夹杂着很多心事,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一晃就过了七天,一日两人品茶之余,欧阳尚康终于切入正题:“上官兄长,此生与您相知相识,实乃前世福分。我的婚期已定,我要早日回到山阳准备婚礼相关事宜。只是有一事万般无奈,需要兄长帮忙。”上官吕安说道:“兄弟有何事需要我尽微薄之力,只管讲来。”欧阳尚康低头说道:“您也看到了,随我而来的还有一对鲜卑母女,早年我在幽州龙城兵营戍边时被她们救过两次。
她们几个月之前刚刚搬到云中,我本次原本去看望她们,不想遇到重大变故。”上官吕安打断了欧阳的话语:“个中细节我姐姐已经对我讲过,她们是无辜的,哪能见死不救呢?!那也不是华夏儿女的血性。我知道你的苦衷,把她们带回中原无法安置,那就让她们先住在我姐姐的房子里。等日后你能够周旋了再说。”
上官吕安果真是一名仗义疏财、明理通达、心胸辽阔的猛士和名士,欧阳尚康感动极了,他下跪以表感谢之情,上官吕安赶紧一把拉起:“兄弟,这我可承受不起。你做的事情绝对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我理应向你学习。关键是此地胡汉杂居,住我这里也不显眼;中原地带尚未形成杂居的风俗和习惯,你突然带两名胡人回家恐怕会引发群嘲与混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放心,我和云儿会照顾好她们母女。”欧阳尚康能不把上官吕安当成知己吗?!他总是把别人想说却又不好启齿的话语替别人表达出来。
欧阳尚康在附近的一片竹林里找到拓跋真:“真姐姐,我这几天就要回到中原了,我已经和上官吕安兄长说好了,你和阿娘暂时居住在他们家,等我在那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接你们过去。”拓跋真紧紧拉住欧阳尚康的手,万分难舍难分地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有王府的公主相中你了,你也是情非得已。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我真不想让这个缘分等到来世再续。”欧阳尚康轻轻地把拓跋真搂在怀里:“你怎么知道这个情况了?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呢。”拓跋真抬起头,小鹿一样看着这个一放手也许就会永别的男人:“我更想知道地是,这件事是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欧阳尚康无奈地说:“真姐姐,人生多很多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我们是那么渺小,就像一片片雪花一样身不由己,随风而逝。”拓跋真摇着头说道:“那我们逃走吧,跑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欧阳尚康抚摸着拓跋真的头发,“真姐姐,你现实一些,好吗?云中那么广阔的塞外都找不到咱们的立足之地,我们能往哪里逃?你不会告诉我要逃到天上吧?!”拓跋真吊住欧阳尚康的脖子说道:“一言为定,天上就天上,牛郎织女就是在天上相会呢?!”拓跋真之所以敢于应下誓言,是因为她自己神女安度的身份确实能实现这样的理想,可是欧阳尚康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未必会答应吧!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人间的使命也没有完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他真的愿意抛下眼前的一切,在人间半途而废吗?所以,女人的天真烂漫和男人的现实冷峻在这里就尽收眼底了!拓跋真嘟嘴说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了吗?”欧阳尚康摸着真姐姐的耳朵说道:“不是,我是真的惦记你,想看看你和阿娘长途迁徙之后日子过的到底怎么样。”拓跋真把头埋在欧阳尚康的胸口,“好吧,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我现在也没有太多奢求了,似乎能保下一条命就是上天的恩赐……”话还没说完,在眼眶中打转半天的泪水终究萧萧而下,就像雪花带着哀伤与不舍离开了苍茫的天空。欧阳尚康满是怜惜地用手帮她擦拭眼泪,深情地低头吻着她的头发和额头,低沉而哽咽地说道:“真姐姐,我会回来看你的,你多保重自己。”一阵烈烈的寒风吹过,竹枝上飘落的雪花落在她们的头上,那么白亮,那么灿亮,此生也算共白头吧!
欧阳尚康又找到上官云:“云姐姐,您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您在坚守正义上,让我们这些男人都相形见绌。我没有想到,您能为了他人完全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实乃女中豪杰。我到了盛乐,接触您的家人、了解您家的历史,我深深感到,您有这种的碧血丹心,丝毫不让人意外。”上官云微微一笑:“康弟弟,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当时就是感觉你们肯定遇到难处了,我的辗转奔波让我对你们的遭遇感同身受,真没想到我还能做出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也不枉我家门教导。”欧阳尚康丝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要回去准备婚礼了,我的这位真姐姐和她的阿娘可能要在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等我那里安顿好了,我来接她们。”上官云稍感意外地说道:“啊,这不是你未过门的夫人啊,那我多想了。”欧阳尚康把事情的曲直婉转向上官云解释一番,当然,有些细节他永藏在心底。
最后他又和真姐姐的阿娘、上官云的父母一一话别。他离开的那天,他的好兄弟牙将王青早就准备好了马车,他登上马车之后,本来说好不回头的,但他依然无法抑制狂乱的心绪,还是回头看向窗外,他看到送行的每个人都满含热泪,真姐姐带着更多的凄苦向他挥动着手。
欧阳尚康走后不到一个月,拓跋真的阿娘就由于风寒、脑疾、全身疼痛等疾病在忧郁中永远离开了她的真儿,临终时那放心不下的眼神满是对真儿的不舍、眷恋和嘱托。人在过度悲伤时是流不出眼泪的,拓跋真的痛楚已经麻木了,对伤悲的反应明显迟钝了,任由苍白的哀伤漫无目的地在血脉中扩散。幸亏有上官云姐弟俩陪着她度过生命中最没有盼头的一段时光。她在想,她阿爷阿娘的这个家庭实际上无异于被社会所灭门,只剩下她这个本来就纯属意外的外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