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些工匠各个面黄肌瘦，似是很长时间都营养不良，皮肤晒得黢黑，工服全都脏兮兮的。因这采绒需要工匠用双手缫丝，长时间浸泡在滚烫的药水中，且整日捻纺，皮肤都溃烂发炎了，伤痕累累，非常可怜。

“他们怎么不开工？”严永浚问周逸飞。

“回大人，没有银子购买原料，之前给他们做饭的两个厨子早就跑了，无人管饭，他们都身无分文，怨声载道，哪还有力气和精神干活？昨儿逃了十几人，已派人去追了。”

“你们！你们真会办事啊！无银支取，还招这么多匠人过来，现在采绒数缴纳不上，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不要脑袋了！”严永浚一把扯下口罩，怒道。

“严大人息怒，并非我等办事不力，要保证绒褐质量，必优选原料，需熟练匠人轻捻慢纺。要保数量，不招这么多人，是造不出来的。人员、工时增多，粮食、器物用度便增多，杂造局已削减皂隶三分之一的薪俸，想办法开源节流，依然无法补足。”

严永浚看着周逸飞为难的神情，又望了望跪在下面的众人，深叹了一口气，道：“让四县想办法凑银，动官锭尽快把七百两欠缴补足。召回庖厨，先让他们吃饱饭。至于后续的征役支银，待我回府后再行商讨。”

从杂造局出来，我和严永浚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见他紧皱眉头，不发一言，遇到此等棘手的问题，的确无奈，若不想办法解决，拖下去亦不是办法。于是对他道：“严兄，采绒之事劳民伤财，既出现断银、匠人外逃的情况，不若将实情上奏工部，力谏停役，以抚民心，方可。”

“若如实呈秉，恐工部问责，万一迁怒，全府遭殃。”

“如今皇帝勤政爱民，有体恤之念。您就说这绒褐若是供应当地所需，已成的二十五匹足矣；若用于赏赐，那些明黄、大红大紫，不是臣子下人们应当使用的，则可大幅度减少彩染原料。如今三百余人整年服役操办，来供应纺织之事，导致田地荒芜，家中无人照管，苦不堪言，绝非好事。放匠人回乡耕种，休养生息，以田税代役，百姓必感谢严兄体恤，还能充盈府库，小弟认为可行。”

严永浚点了点头，道：“介夫所言，有理有据，或可一试。这些匠人远离故土，在此无偿劳作，深受疾苦，我身为父母官，确实于心不忍。”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严永俊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后来皇帝批复了他力谏止役的奏疏，命正在行进的织造继续完成，其余停止，严永浚也因此擢升浙江参政。

“介夫，今日辛苦你陪我跑这一趟，中午就在我府上吃顿便饭吧。”他朝我笑笑。

“呵呵，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有打扰了。”我道。

马车刚行至府衙大门，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喊的声音：“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知府大人！”严永浚和我下了马车，见两个衙役正逮着一个年轻人。那男子蓬头垢面，跟个乞丐似的，不停地乱动，想挣脱出来。看见马车来了，下来两个官员，猛地甩开衙役，要往我们这边冲来。幸好衙役眼疾手快，又把他拉住了，强行按在地上。随行小吏也怕那人冲撞到他们大人，赶紧握紧佩刀，挡在我们身前。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我要报官！长安县翠华山的榈华庙僧人与山匪合谋，竟敢劫军杀人。请大人速派人捉拿恶僧，扫除匪患，迟则晚矣。”

严永浚看一个乞丐居然跑来府衙报官，有些不悦，给小吏使了个眼神，小吏道：“既是长安县辖域的事，你自去知县报案便是，这里是府衙，不得在门口大声喧哗，快快退下。”

“大人，我是云南中军大罗卫的百总，执行外勤任务时不慎被山匪所害，丢了腰牌，知县说我无法证明身份，根本不信我所言，不予受理，我这才来府衙报官。请大人千万信我所言，速速派人清剿匪贼。”

严永浚见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直衫，连个鞋子也没有，光着脚，灰头土脸，身上还有些轻伤，哪有一点军士的样子？却大言不惭，自称百总，简直胡闹。但是看我在旁边又不好发火，于是道：“给他带到后面，让吴推官问讯清楚，自去处理。休在府衙门口闹事。”

“是，大人。”小吏道完，命衙役给他押到后面去了。

西安乃十三朝古都，民风淳朴，是有名的美食之乡。秦镇米皮子、臊子面、牛羊肉泡馍和肉夹馍皆是当地名产。严永浚十分热情，中午备了许多美食招待我，真是大饱口福。他是湖广人，最喜食辣子，面前的碗中也皆是锃红油亮，看上去就辣劲儿十足，油香扑鼻。“介夫，可食辣否？”他笑着问我。

“兄台不知，我乃成都人，日常饮食自是无辣不欢。”

“呵呵，那太好了。我钟爱辣食，广搜各地辣椒、花椒，有些制成了辣酱，有些已蒸熟晒干，制成佐料。既然贤弟不怕辣，不如一起品尝品尝。”严永浚命人拿来三个盛放辣子的陶罐，依次摆好，然后拿起第一罐，道：“此辣子名曰‘烈火焚心’，辣度强劲，一般不食辣者是无法入口的。介夫，你尝尝。”

我心中暗笑，不就是干辣子嘛，何惧之有？他用调羹舀了一小勺放入我手里的白吉馍中，我怕就着白馍不过瘾，拿小勺直接舀起来放入口中，是挺辣，但尚可忍受，道：“呵呵，这烈火还未燃，何至于焚心？名过其实尔。”严永浚见我果然不怕辣，又拿起第二罐，道：“这罐用的是我家乡的红绿尖椒，制成的爆辣酱，名曰‘焱阳炽魂’。这勺最好用饼子蘸着吃，不然别怪我没提醒贤弟呦。”

“既然用油炝过，辣味都已融入油料中，还能有多辣？快拿来我尝尝。”我不服道。他仍然舀了一小勺放于我的白馍上，我一点儿不怕，并未咬馍，直接嗦进口中。哦呦，这次确实够味儿，除了辣还伴着芝麻油的香味、花椒的麻儿、还混着豆瓣酱的咸味。我被辣得倒吸了一口气，嘶了一声，感觉从舌尖到舌根都麻的要命，赶紧咬了口饼子。

严永浚呵呵一笑，道：“哈哈，让你蘸馍，你不听我言，被辣到了吧？”

“是有些辣味儿，但也不至于炽魂，这白吉馍倒是好吃，与此酱相适。”我仍嘴硬。

“呵呵，一般人是忍受不了这爆辣的，介夫果然厉害。不知贤弟有没有胆量试一试这第三罐变态辣——‘狂魔炼狱’。”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名字，一个辣子，弄的又是夺魂又是炼狱的。刚打开罐盖，就能闻到一股子炝劲儿扑鼻，里面是一颗颗整干椒，如小指般大小，头尖尾青。闻着就有些烧嗓子，这要是吃下去不知肚肠能否受得了。他拿起一颗递予我，虽然叫变态辣，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管他呢，先尝尝再说，于是拿过来便咬下半颗嚼了起来。这一吃不要紧，我感觉整个嘴巴渐渐失去知觉，舌头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吞咽时感觉整个喉管都烧得生疼，辣得简直要人命。

严永浚看我逐渐露出痛苦面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赶紧递过来一杯凉茶，让我漱漱口。我辣的嘶啦嘶啦直叫唤，不停地用手扇着嘴巴，对他道：“兄台从哪里弄来的这变态辣，我已够能吃辣了，却也受不了一点儿。”

“这是外邦进贡的番椒，据说原是生长在一个极远的，叫南亚墨利加的大陆上，远洋航队初登此地，见本地土著种植食用，于是便带回来推广种植。后来由回回人传入我朝，咱们本土的辣椒都是此椒栽培所结。因我最喜食辣，请番邦商队好不容易帮我找到了原始番椒，就这么一小罐，拢共也就几十颗。若不是贤弟来访，我还舍不得拿出来享用呢。”严永浚不亏是辣椒王，如此变态辣的番椒，他一口一颗，连吃了几颗仍安然无恙，真叫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有道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这个不怕辣的四川人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辣椒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