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敬祭依稀记得,土旦次旺一大早就出去找村里其他小孩玩耍了。眼见情况紧急,他毫不犹豫地说:“别担心,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你们先收拾好东西,准备好随时出发。”
当鲁敬祭牵着土旦次旺回到他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凉。一群汗国士兵正牵着他那匹瘦弱的马离开,而多杰华贡家的其他人却不见踪影。他紧紧握住土旦次旺的手,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光线昏暗的房屋,但屋内空无一人。隐约之间,他听到了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声音从房屋后方不远处传来。鲁敬祭的心跳加速,顺着哭声的方向疾奔而去。
在屋后的空地上,雪勒班玛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泣,身体因悲伤而颤抖。两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跪在一旁,泪流满面,而另外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则一脸困惑地围在雪勒班玛身边。鲁敬祭抬头一看,多杰华贡的尸体挂在旁边一棵树上,脖子套在绳索之中,脚下旁边有一大土块。这一幕,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地敲打在他心头。
他强忍住泪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多杰华贡的尸体从树上取下来,体面地放置在地上。他竭力安抚雪勒班玛和她孩子的情绪。最终,他从雪勒班玛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接到告发的汗国士兵,很快就上门来缉拿多杰华贡。为了不连累家人,多杰华贡趁雪勒班玛与汗国士兵纠缠的时候,独自上吊自杀了。汗国的士兵见到多杰华贡的尸体之后,便罢休离开了。
想起雪国当前的混乱局势,鲁敬祭意识到雪国不是个久留之地,便决计不再去日光城等筱昂兼了。经过多方打探后,他打算直接返回星云城,再依次前往誓言城和曙光城,沿着排箫山和德茂山之间的谷地,最终抵达帝国的蓝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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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冽的风掠过,路边低矮的灌木发出阵阵细碎的“沙沙”声,偶尔有野猫或兔子匆匆跑过,但在这个荒凉的路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鲁敬祭走在通往誓言城的土路上,远处的白头群山连绵起伏,苍茫而寂静。雪国的变化让他感到震惊,这片土地如今却变得满目疮痍、荒凉破败。
沿途所见都令人心酸。一群男人围坐在一棵倒地的枯树前,他们眼神空洞,衣衫褴褛,脸上沾满了尘土与污秽,嘴角边挂着未干的涎水,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味,让人避之不及。一个年轻人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看起来非常悲伤和凄惨,他身边的小狗也跟着低声呜咽。鲁敬祭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他注视着两个衣衫破烂不堪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其中一人突然惨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而另外那人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踉跄着向前走去。他想要上前帮助那个跌倒的人,但又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远处,一个女人浑身血迹斑驳,到处都是尚未愈合的伤口,她勉强靠在一堵半塌的墙上,冲着路过的人颠笑。一个老人摊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手脚不断地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呼喊。一辆马车快速驶过,溅起了肮脏的泥水,毫不在意两边的路人。
他路过一个村闾,村口聚集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远远就能听见。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眉头轻皱,好奇地望向人群。
一名身着破旧僧衣的僧侣站在草垛之上,身形略显佝偻,挥舞着手臂,高声对着下方激动的信徒呼喊:“日光城的冰雹,隐喻城的地震,初恋城的洪水,这些都是汗国触怒神明的征兆。我们需要我们的神明回来,需要他来拯救我们。”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充满煽动性。
“让法王轮回转世!”一群手持长枪和刀剑的村民高声应和着,他们的眼睛里透露着狂热。
“他们毁坏我们的寺庙,推倒我们的神像,焚烧我们的经书和法器,拿我们的僧侣当作奴隶,拿我们的子弟当下马凳,还恣意屠戮我们。我们不能任人欺凌和残害,必须要反抗和报仇。”僧侣的声音愈发激昂,说完,他抄起一旁的木棍,对准两个被绑在地上的人猛敲,每一次棍棒落下,都会伴随着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鲁敬祭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两个被捆绑的人身上。他注意到他们是浩特人,脸上血迹斑斑,似乎遭受了长时间的折磨。其中一个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生死未卜,而另一人勉强睁着眼睛,脸上满是不甘与绝望。僧侣刚一停手,周围的村民便迫不及待地围了上去。他们面露凶光,挥舞着拳头和武器,朝着躺在地上的两人打去,看起来是要打死他们才肯罢休。
虽然觉得他们可怜,但鲁敬祭不想惹麻烦,便默默地转身离开,继续他的旅程。一路上,他思绪纷飞,脑海中萦绕着乌桑人和浩特人之间的对立。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自汗国占领雪国以来,乌桑人对汗国的抵抗未曾停歇,那些不听话和胆敢反抗的村闾与寺庙,大多已被夷为了平地。汗国军队对雪国民众的袭击也屡见不鲜。而且,自从法王圆寂以来,汗国与乌桑人之间的冲突显然是愈演愈烈,形势愈发变得混乱和可怖。路上总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一问就悲苦地回答是在躲避汗国军队袭击。这样的景象,是他之前来雪国的路上不曾见到过的。
这天,鲁敬祭在沐澄江中洗澡。他沉浸在清凉的江水里,水波荡漾,带来了轻松与舒适,驱散了疲惫与烦恼。突然,远处传来了喊杀声和惨叫声,吓得他迅速摸索上岸,藏到一块巨岩下。不久,下游方向升起了浓烟,昭示着又一个地方遭到了袭击。
等待了许久,直到身体完全干透。尽管知道前方可能充满危险,但他想要亲眼见证这场暴行与灾难,便决定沿着江岸前往下游,打算从远处悄悄查看情况。随着他渐渐靠近,没听到任何人声,也没见到任何活人。他暗自猜测,这里的人应该都被处决了。
村闾外围的寺庙门前,二三十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横陈于地。不仅有身着黄色僧衣的僧侣,还有身着青黑色衣服的信徒。被砍削的尸体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令人毛骨悚然。被剥光衣服的尸体肚皮被剖开,血淋淋地流落在地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些尸体不但手脚残缺,整张脸也扭曲变形。这些人似乎是被驱赶到这里,然后被集体屠杀掉。鲁敬祭的目光在这些尸体上徘徊,每一个伤口,每一滴血,都在诉说着他们生前承受的痛苦。
寺庙的大部分建筑被烧毁。大火将周围的树木烤得枯黄,被熏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几支弯曲的箭矢插着残存的木梁上,残墙上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刀剑劈砍痕迹。被烧毁的房梁下,还有几具烧焦的尸体,呈现出扭曲的形态,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挣扎着求生。寺庙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原本高高在上的神像被推倒在地,摔变成了碎片,散落在废墟之中。
鲁敬祭已经连续见到了好几座被毁坏的寺庙和遭到屠戮的村闾。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目睹了一座寺庙被汗国人用作屠宰场。他们似乎是想让寺庙彻底失去庄严,借此打击信徒的信仰。
离开这个被毁的村闾,鲁敬祭继续前行。不久便在距离沐澄江不远的地方,遇到一处战场。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汗国和雪国士兵的尸体,无人收殓。死者双目圆瞪,面容狰狞,眼睛里充满了不甘、绝望、痛苦以及愤怒。血液浸湿了土壤,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味。死去的战马被肢解,只剩下了些许皮肉和骨头,内脏残骸与干黑血液板结在一起。死亡在蔓延,恐惧在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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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但太阳还未落山,远处的天边依稀能够看见火红色的云缓缓飘过。鲁敬祭独自走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草场,这里靠近曙光城,草木低矮,树影稀疏,贫瘠荒凉。目之所及,连绵不绝的高山环绕四周,巨大的缓坡蔓延至远天,低处一座简陋破败的木屋是唯一的人迹,两只体型庞大的秃鹫在低空盘旋,偶尔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他故意选择走这到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他不想遇到任何人。此刻,无论是浩特人还是乌桑人,都可能会构成致命威胁。而且,据说这里也是一条捷径。
顺着缓坡慢慢走着,鲁敬祭忽然感觉到脚下传来细微的震动感,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其后。他心中一紧,仰头望去,几名汗国骑兵正出现在不远处的缓坡之上。他们停下马步,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显然发现了鲁敬祭。很快,三个骑兵快速冲到了鲁敬祭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汗国骑兵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身穿乌桑人服饰的鲁敬祭,声色粗鲁地盘问他的底细。他尽量保持镇定,声称自己是从帝国来的商人,正在前往家乡的路上,但汗国骑兵显然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开始若无其事地讨论是不是要就地处决他。
鲁敬祭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必须想办法逃脱,否则可能就死在这里了。他的目光在四周游移,寻找着逃脱的机会。
没过多久,七八个骑兵押解着二十几个乌桑人走了过来。俘虏全身都是血,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凄惨不堪,但却没有一个人哭泣或者求饶。一个骑兵对着随后到来的另一个骑兵耳语了几句之后,鲁敬祭就被宣布了死刑。
鲁敬祭站在原地,凝视着眼前的敌人。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奋力一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随即从腰间抽出匕首,摆开架势,准备决一死战。然而,他的举动引来了汗国骑兵的嘲笑,他们显然没有把鲁敬祭放在眼里。毕竟,已经有三个骑兵拉开了弓箭,箭头直指他的胸膛。死亡的阴影如同一块沉重的幕布,笼罩在他的头顶。
“呜……”就在这紧张的一刻,俘虏群中突然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低吟。一个青年抬头望向天空,感叹道:“多好的夕阳啊!”他的话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汗国骑兵纷纷带着困惑的眼神看向那个俘虏,似乎不解为何在这样的时刻,他还能有心情欣赏夕阳。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俘虏突然齐刷刷地向马背上的汗国骑兵发起了攻击。尽管他们身体孱弱,但人数上占有优势,而且勇敢无畏。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仿佛要将这群可恶的敌人撕成碎片。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汗国骑兵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乱了阵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鲁敬祭,也趁势加入了战斗。凭借着敏捷的身手,他先后刺倒了两匹马,扎死了三个汗国骑兵。尽管战斗很艰难,死伤也很惨重,但俘虏们还是取得了胜利。多数汗国骑兵被就地杀死,剩下的两名汗国骑兵见势不妙,拼命驱马逃走。
那位最先发声的青年,在战斗中表现得异常英勇,看起来也是这群俘虏的首领。即使他胸前被划了两道血口子,也依旧奋力厮杀。战斗结束后,他简单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安抚了其他幸存的乌桑人,随后转向鲁敬祭,露出一个疲惫但真诚的笑容。两人开始了友好的交谈。
他说自己名叫索朗益西,是法王忠诚的侍从。因为法王转世遭到了汗国禁止,他打算前往北方寻求援助。他谎称要前往誓言城的寺庙里取回珍宝,贡献给汗国可汗,由此才得以离开日光城的红山宫。尽管身边始终有汗国士兵跟随,但他中途也曾得以设法脱身。不过,没想到,在半路上又被这群骑兵俘虏了。多亏遇到了鲁敬祭,才有机会再次脱身。接下来,他准备继续向北进发,去寻找漠北汗国的帮助。
鲁敬祭要去的方向与索朗益西不同,因此两人仅仅同行了一段路途,还没走到曙光城就分道扬镳了。时间虽短,但两人之间却结下了友谊。分别之际,他们互道珍重,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一路避开人群,这使得鲁敬祭只能靠捕猎果腹,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顿。手中仅有的武器,一张弓和十支箭,都来自于先前被他杀死的一个汗国骑兵。
尽管身心疲惫,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加紧行进的脚步。他发现了一处废弃的矿场,四周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显得十分荒凉。尽管环境杂乱不堪,却是难得的藏身之所,他打算在这里稍作休息。
一堆朽木后面,长满了柔软的青草。鲁敬祭放松地躺了下去,青草的触感让他感到舒适。他舒服地眯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带有青草气息的空气,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这一刻,他暂时忘却了旅途的艰辛与前方未知的风险,只愿沉浸在这一片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