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府城三水环绕,东边是湘江北去,蒸水则绕城西,在北面汇入湘江。
城北有石鼓山,山上有大名鼎鼎的石鼓书院。即便这几年张居正毁弃、整顿全国书院,不少书院被取消名称,改为公署用房,湖广之岳麓书院和石鼓书院却依旧安然无恙。
城南有回雁峰,便是衡山派驻地,在衡州府的江湖人心中,衡山派威名赫赫,五岳剑派联手,更显得声势浩大,是一个不可仰止的存在。
一南一北,一武一文,似乎在拱卫衡阳。
更加奇妙的是,衡州府城有七门,平日仅开四门,东门宾日、北门瞻岳、东南门阅江(又称铁炉、黄道)、东北门潇湘。其他的三门,尤其是南边正对回雁峰的回雁门,极少开放。
这自然不能防止什么,却表明了官府对衡山派心态的微妙。
要从城中到回雁峰,对不起,请绕道。
小船在青草桥畔的码头停了下来。
在萍乡换小船时,已经和易堂主别过,他正急切地赶回去和史帮主会合,然后赶往衡州府求援,就是不知道他们赶来的时候,衡山派会不会变天。
青草桥在蒸水入湘江处,它的官方名称其实是永济桥。
这座石桥建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有七拱,长四十多丈,巍为壮观。
然而,民间要么以为唐代韩愈流放潮州时曾路过此处,叫它韩桥;要么引用宋元时期木桥的旧名,叫它青草桥。
当年桥的建造者,还在桥上两侧用竹木搭建了上百间“廛”,如今每一间“廛”都是一处店铺,堪称大明朝招商引资的典范。
桥上行人如流,桥下舴艋穿梭。
渔笛声中,渔歌数里。
渔歌,其实是眼下衡阳最具代表性的特色。
“先生不随我入城?”路平望着陶醉于渔歌的吕光午说道。
“入城作甚?老夫去石鼓山。有好消息可来书院找我。”
说罢飘然离去。
路平也未直接入城。
和福州不同的是,衡阳狭小,城中仅仅有一个雍和坊,居民大半居住在城外的东、西两厢。
东厢就是城池之东、湘江之西的居民区,其中的河街、江东岸街,以及青草桥一带草桥前街和草桥后街,市肆所集,商贾集中,来晚车船云集,是最为繁华的所在。
东厢划分了五个社区,靠城墙的两社区:一个叫做洪荒字号,一个叫做日月字号。靠湘江的三个社区,分别是暑、往、秋三个字号。
字号虽然响亮,然而洪荒字号和日月字号的人,就一个字:穷。
……
洪荒字号干鱼巷。
五六个汉子赤膊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地走在巷中,来到一户门前,领头的汉子运一口气大声吟道:“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
吟罢呵斥道:“牛大,滚出来。”
那牛大并未开门,在门中冷声道:“胡三,你又寻老子作甚?”
胡三大声道:“姓牛的,你这个负心薄幸的恶贼!当年你招赘进入萧家,萧家老爷给你万贯家财,大娘子指望你妇唱夫随,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不想你这厮,萧家老爷一不在,就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生意也不做了,租子也不收了,码头也不顾了,还偷家里的钱,在这里养小老婆。
岂不知‘糟糠之妻不下堂’,速速回家,磕个三天三夜的头,向大娘子认错,要不然,大娘子让你好看。”
说罢,不等里面回答,那汉子便道:“弟兄们,给我骂起来。”
众汉子解开上衣,或露出纹身,或露出胸毛,或露出腱子肉,威风凛凛,扯开嗓子,便大骂出口。
不外乎“贼头贼脸贼骨头,贱头贱脸贱屁股”、“狗男女”、“腌臜杀才,滥污匹夫”、“贼混沌虫”、“没骨头的贱种”之类。
一时间,小小的巷子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
“劳驾请问兄台,这伙人是在做什么?”路平便问一边看热闹的路人道。
“官人是外来的吧?”那路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穿一身旧布衫,像是个读书人。他打量路平一眼,笑道,“萧家码头的萧家大娘子是远近闻名的悍妇,他家男人也不省事,竟然在干鱼巷偷偷养小,萧家大娘子就雇了打行的人,每日此时,准时在门前叫骂。一来出口气,二来骂的男人回心转意。”
路平一怔,威风凛凛的打行,到了衡州府,就沦落成骂行了?
不过想想也难怪。
你在福建找到林震南:“林总镖头,查到你的黑材料,是破财免灾,还是让巡按定你个豪蠹之罪?”
林震南:“兄弟们何必如此?福在上、威在下,和气生财。”
你在衡州府找到刘正风:“刘三爷,查到你的黑材料,是不是给兄弟们一笔封口费?”
刘三爷并不说话,看看弟子向大年。
向大年:衡山剑法,刷刷刷。
偏偏衡州府中,那衡山派能够影响到的武人还不在少数。
路人指了指对面的一家茶楼道:“看,萧家大娘子不是正在看热闹!”
路平抬头,果见一位女子正坐在茶路的阁中,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萧家大娘子身上穿了一件红袄,磕着瓜子看向窗外,容貌颇为俊俏,眉头紧锁,眉宇间流露出一股不容挑战的强横,放在后世,倒是有女强人的潜质,这一世,却是差了。
“这打行头目何人?”
路平想起胡大元交代的话,当年吴地散伙后,几个兄弟们各自分散,一小兄弟就混在衡州道上,他能为甚大,必能助四爷一臂之力!
那路人笑道:“官人有所不知,那领头的人就是那胡三,浙江人,前些年在俺们衡州府开了打行,专门聚集街头一些无赖游手,不治生产,替那些大户出头,戏击伤人。
后来刘三爷看不下去,让人收拾了他们一番,便把他们逐出衡州城。
这帮人就躲到干鱼巷一带,替大户人家吵架、骂人为业,干见不到人的勾当,混顿饱饭。”
这就对上了,不过,这算是胡大元说的“能为甚大”?
路平顿时一脸黑线,听了一会,实在是无趣的很,正要扭头离开,路人指着巷子的另一头道:“官人你看,更热闹的来了。”
果然巷子对面走过一拨人,装束和打行的差不多,人群纷纷避开一条通道,他们旁若无人走到茶楼下,指着楼头便大骂起来:“萧万姐,你这泼妇,自己不清不白,跟小厮伙计胡混,竟然赖起自己老公。”
这拨人骂的更加嚣张,一口一个泼妇,荡妇,淫妇,将那楼上女子气的七窍生烟,旁观者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到底还是同情萧万姐的多些。
“这牛大当真没有体面!”
“萧家大娘子一个体面爽快人,怎地就离不了那牛大?”
“也是遇人不淑,怎的遇到这等混账货色。”
“都别说了,那万姐儿经营码头,何其果决,偏偏折在牛大这个小白脸手里,还不肯死心。唉!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
两帮人越骂越是起劲,夫妻双方却都不肯露面。
饶是路平见多了夫妻之间的纠葛,这等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