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早,上人开讲,还是老爹的口吻:
我和汉威继续着批脚的行走。路上,我每每在期望彰德家的顺畅。几进几出潮汕地,最挂心还是彰德家事。
那时期临近倭寇了最后的疯狂,他们侵占广西,威逼到东兴,那里的政府机构随军队的进退,时局不稳,侨批业许多从业者被逼停业,彰德家没有停下侨批脚步,就如当初日寇占领南洋时封锁侨批路时,彰德家从安南北出发走马帮路时那般,只是通路换了,是从安南界河到东兴,随着政府机构的东撤往东走,有邮局的地就有钱庄和彰德批社的来往账目。我们就像是一条海带,从南洋延伸到潮汕,随着水涨水落,漂浮在日寇肆虐的南洋,水面下,我们伸出强劲的根须,扒拉着我们南海通达的根基,那就是中华的道统,挣扎回潮汕地。
这条海带虽薄,却有足够韧劲,在水面起伏摇摆,打雷电击,暴雨冲刷,始终抓牢南海边纵横的根基,从安南北到潮汕地,由猴王开路,拨通海路,小舢板摇晃,似乎像是海带上飘起的一粒真珠,一条根脉接着下一条根脉,架起南洋到潮汕的水上批路,不但给极难极困顿的潮汕侨眷送去批信,注入活的希望,就连药草也没耽误过,船老大划动小舢板,侨批和药草一起送。每次我们送走小舢板后,站立南海边,颇有狼口掏食的感觉,一点黑风摧城人屹立的自豪。随着中土军队的反攻,和日寇在西南边陲拉锯战,我们的批社进进退退的,辗转侨胞居住的各村寨。途中还听到许多传说,坚定相信,胜利离中国人很近了。
中国军队的反攻,爆燃了希望。彰德家就如东方巨人腿上的一根细小的经络,给他注入活力,支撑起一股子小小的力道,也给自己撑开呼吸空间。
就这当儿,红儿降临世间,他们都说,婴儿临世时,远东浮起一片红光,潮汕人说的,半夜出阵日,当然听他们说道,我是笑笑而已,但是日本人投降却是真的,抱着孙子,半夜出日是在老爹眼里,苍老无神的眼眶里顿时有了光,他有讲究,终究是随了他愿,是个带把的,外面噼里啪啦是庆贺中国人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院子里,老爹细细端详婴儿,满布皱纹的眼眶一点点闪亮的滋润。我看了许多有能为的姿娘人,比如说太婆,女兵崽,大姿娘,田潮姿,方正芸等,就算阮氏琳生出的没带把的,像是她们其中哪个有硬度有出息都行,不要像我这般窝囊就行。带把的是随了老人的心愿,我倒是无所谓的。当我第一次抱婴儿时,小孩已是满月了,婴儿好像很满意出生在批脚家庭,他双腿使劲蹬我肚皮,我这才高兴,那双腿特别有劲道,是当批脚的好材料。
老爹使劲瞪着我问:“孥子人,你第一次当父亲,怎么没表情,不高兴吗?”
我陪笑说:“我测量他脚的力气,看着还行,日本人投降了就不用再打仗,长大后当批脚有气力。”老爹这才高兴。
现在老爹换了说法,整天看着阮氏琳的后背,要是婴儿哭了,他会着急问:“是不是背带扎太紧,后背上窝了他?”阮氏琳不高兴了,解开背带递过孩子去。老爹仔细接过孙子,就要抱紧怀里,那孩儿就爆出一股子屎尿来,老爹高兴了,闻着像是闻出锅的红烧肉,嘴里还说:“这股子尿液不臊,味道正,婴儿的身子骨壮着呢。”红儿很懂,在母亲背上睡觉,在阿公怀里拉屎尿,把对世间美好的嬉笑留给了我。
侨批路上沿途许多东洋人垂头丧气,放下枪支,侨批路上四处响起胜利的欢呼,中国人终于长出一口气,环宇里扬眉吐气了。过后,中国人兄弟自己调节所说所为,意见不和,两方面开打,我们还是走我们的侨批路,尽管远处炮声隆隆,我们始终相信,不论兄弟谁当家,也得有批社的位置,那是百多年潮汕人一条贯通的血脉,如是柳观音所说的变换,会是时代的更迭,是这条血脉的伸展和更新,批脚们随时代的脚印走就是。
很快的,南洋也需撤走日侨。我们为田潮树举办送别,我是刚刚回到安南不久,我和阿叔的手紧紧握住,手心里还握有一封被汗水浸湿了的函件,我们感谢这位黑旗老兵在我们最困难时候给我们的撑起一片天,我们是一家小的批社,要是没有阿叔,我们会不会像是其他批社那样,歇业换了行当。我从潮汕地回来,红明星百忙中,还是信守承偌,惦记着阿叔及他闺女,带来红色人脉中探听到的消息。
那天德彰家,食糜阿妹听到我的进门脚步声,急匆匆从厢房內冲出,手扬一封信,大声喊着:“契爸,送鹅肉的阿姐来了消息了,是给安南大叔的。”她亮晶晶的眼珠使劲盯着我,是想问我找到她父亲没有。唉,我常年跋涉在路上,这任务交由陈蕙睐去帮,他没提起就是没有。汉威懂事,牵起玉蓉的手,对着她轻声说道:“我经常在安南北暹罗走动,也是再也见不到我父亲了。”汉威急忙牵走玉蓉,怕她失望后滴下的泪珠给我看到,让我增加内疚。
我僵硬的表情在饭桌上让两位晚辈人心有不安,他俩反过来安慰我:“契爸,鬼子打跑了,亲人会有消息的,我们给天后娘娘磕头了,她能带给我的讯息让我们团聚的。”我心里有点酸:“阿妹,你有没有去看过你阿妈?”
食糜阿妹已是大了不少,懂事了很多,她朝莲妈眨巴眼珠,好像得到她同意了再说:“莲妈说德彰家很忙,她要管地里的庄稼收成,还要管着批信送到侨眷家,她已是带了口信给我阿妈,说我在这儿,生活很好,莲妈待我好,有工做,有饭吃,给我阿妈捎去几个钱,说是我挣的,让她放心。我妈托来人说了,父亲没有音讯,她身子骨不行,都是我阿兄在打理家中事务。我好她放心,遇见好心人了,等我阿兄有空时,让他来看我,德彰家有扁幅,很好找的,那草蚂蚱还挂在门顶上,人留意随时可见。”话虽是这么说,莲姐暗中告诉我,夜间睡着时,不时地听到玉蓉做梦哭泣,喊着要找阿爸,我听后,心里更是发酸。可寻找失散亲人,好比茫茫南海寻获一条没有人气的小舢板,不是巧遇不行的,可像是汉威的父亲,父子相遇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拥抱。
我带着红明星给田潮树的信函,也是算一件批信,心里有点发堵,封口是开的,我实在忍不住,暗中打开看了看,当然,每件侨眷的信函都能给批社人看的,一般说,从南洋返回潮汕地,信函里都是问候长辈,寄送多少银元,请和批脚核对查收,而从潮汕要去南洋谋生的,会把家乡老厝地址留下。这封信函,却是一种无奈,里面说是田潮姿已是离开战地医院,去向不明。方正芸郑重签名,以示负责。信函很短简单,文盲无妨。来人说:她走时胸前兜着个幼儿,是她亲生骨肉,谁是父亲她使劲摇头,医院许多同事发问,她梗着脖子不肯问答。方正芸来的信函是写给阿叔的,当然就是一封侨批件,口信托来人带的,不标明信纸中肯定有蹊跷,方正芸说这幼儿事告不告诉阿叔,德彰家侨批人自己掂量。不过,方正芸能有这种信函来,说明老疙瘩安全回药厂,不然,红明星不能去管探听事务,我绷着的心放松了,那次侨批和水客也是圆满。
我阅读后,脑袋有点发蒙,怎么这句话要我决定说与不说,你都了解大概了,就自己写上去得了,要我转达是什么意思,外公添个小外孙怎么说也是喜事,或就是幼儿的父亲是谁难住了她。简单一句话,就说田潮姿去中国战场寻亲,那是反攻日寇战斗里最惨烈的一场,人能活着,就是万幸,这点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带的南洋银信就交与玉蓉,让她和莲妈操作,不敢歇下多久,安南许多事务等着我俩。这阵子特别忙,或是日本人投降了,南洋潮汕人急于和老厝的侨眷联系,报个平安。
我在回安南路上,把幼儿父亲猜测好多遍:那个在马帮路上迷恋她的马青藤,或是留在战区的哪个活人砖,按说,田潮姿是个严谨规矩的姿娘子,在那铁律执行的战场,她该是能保护好自己,不好,会不会是有个野蛮的大头兵把她强暴了留下的孤儿呢,我牙缝里一股子冷风直冒,这是最坏的结果,兵爷强暴她以后提枪上战场了,战死的机率是很大的,我那竹马团座预先知道这次战斗的残酷性,都写下遗书了,换了一点银元准备给他那没见过面的阿兄;哪个兵爷强暴了她,却是战死在反攻战场里,那是该歌颂的英雄还是该谴责的罪犯呢?唉,我从马帮路走的侨批,本想一次圆满的结局,可想不到汉威的父亲,还有玉蓉的阿爸,这些年都没结论。竹马团座的馈赠阿兄的银元交与女兵崽去办,现在也不见回讯,这趟马帮路的侨批,留下许多后续,硬是钻进我耳朵,批社是可以不管的,可天地良心,那都是侨胞侨眷生死攸关的大事,又是托付在我身上,过去几年了,还有看不尽后续。我是个急性子,文盲且蠢,脑袋装不下这许多,侨眷的事是一批接一批的,本想急匆匆解决了,图个心安,可偏偏还有扯上没完没了的后续,想不管吗,还都是身边进一步的亲人,真是坏了心绪。我叹了口气:田潮姿呀,尼姑生子无父哭,作孽呀,我能给阿叔说什么呢,可我坚信,侨批的每一件都是娘娘托付的事,做多一件好事,在世间和神仙指点里多留下一点痕迹,心里好受,现世人神仙辈或是另眼赞赏我。说与不说,看看机遇再说。
回到安南后,我把信函交与阿叔,他叫陈蕙睐读给他听,意思明了:阿叔的闺女田潮姿已是离开战地医院,去向不明,我会继续打听的。黑旗老兵是条硬汉,哆嗦嘴唇接过信纸,还举在眼前朝天看了看,确定没多一个字,硬生生把泪珠憋了回去,装出生硬的笑容:“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我看了心里难受,随即决定不告诉他闺女还带着幼儿。日后,父女相逢,自己告诉父亲就是。
我们都把阿叔送至港口外,这个黑旗老兵眼神力有点迷茫,本想他到安南,就好像是去东北的开拓团一样,占领别国的领土耕种,开辟天皇的事业,在撤侨船边,那当初台岛上没把刀扎进他胸口的东洋婆姨突然清晰出现在头脑里,他到安南,就是想避开她,现在却是得回到她身边,当然还有一个残疾的儿子,他的孩子,该算是潮汕人,按中土习俗算,父本为主,父亲是潮汕人,后代算潮汕种,起码是潮汕后裔。可两个儿子都是狂热的武士道,一个打残了,回到老家去,还不忘宣传和善良人为敌的武士开拓,东洋人是投降了,可那骨子里会服输吗?东洋这个家是东洋婆姨创造的,他只是个傀儡,生育机器,他带着女儿到安南,是想创造自己的家,可造化弄人,现在被逼回到东洋婆姨的家去。
实在话,东洋婆姨劳作及生计,具备人们对女人的一切美好想象,就是骨子里浸透了他们国民狂热,还好,女儿没被毒害,她追求世间的善良同样坚定。想着去找阿兄,叫他脱离战场,从事救死扶伤的善意,后来,他明白了,儿子不可能被妹妹几句话拉回头的。心中那个悔呀,他亲自送女儿去炮火连天的战场,那是九死一生赌命场,东洋那群老头告诉他,中国军人今非昔比,那武器那气魄好像天兵天将,吞没了东洋军队的一切,东洋军队全部玉碎了,儿子和女儿凶多吉少,他躲到没人的树林里哭了,最主要是心疼女儿,现在战场炮火平息,女儿活着,可世道纷乱,散乱的个人安全没有保障,何况一个敌国做派的姿娘子,离开医院干什么?有个意外如何是好。当时没支持她到战场寻人,或是现在身边还有人嘘寒问暖的。骑上火猫找女儿,上什么地方找她?
阿叔骨子里是个潮汕人,对潮汕后人格外珍爱,临走时,他从阮氏琳手中抱来红儿,胡子不断在幼儿身上扎着,逗得红儿咯咯笑,他却是老泪纵横,泪珠滴到幼儿嘴里,被幼儿舔进肚子。阮氏琳酸酸的:“阿叔,东洋婆姨是个好女人,救了你的命,生了个我的好姐妹,不管如何,你该珍惜她。”这话掀动阿叔的心海,他把幼儿还给阮氏琳,朝天看着,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猜测,他是在祈祷黑旗英灵原谅,他得回去留存他生命的那片土地,在那残喘苟息,或是请求黑旗英灵保佑,让她女儿跋涉在艰难世间,不论活在什么地头。最后,还是走了,他上船了,不愿留下东洋住址,一进舱门,人不出来,就这样消失在曾经一起战斗过黑旗人视野里,老爹眼眶也是湿湿的,这辈子不可能有黑旗战友遇见了。
我听了他们伤感的叙说,心头不是滋味,大家都说:我们继续打听田潮姿的下落,只要知道她的下落,想法子帮助她,经济上,尽我们所有,安全上,只要看见她,一定拉她到我们居住地,或是陪她想去的地方,如是她想回到父母身边,一定送她上可靠的船只,直至看她远去,以此报答阿叔和田潮姿本人对彰德家的帮助。只是她离开医院去了哪,会不会和我们侨批路同个方向,让我们好找些,要是她返回原路回到安南北了最好,她有那聪明劲和年龄不匹配的韧劲。我时时想在彰德家突然发现她,当我睁大眼珠,每每都是阮氏琳的身影替代了我的想象。
我又一次回到彰德批社,家中有两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可我叫不上他俩的名字,陈蕙睐早有准备,见到我就说:“这是咱那时走马帮路的队友,抗日返乡团的活人砖,你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