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从一出生,就不是一块让人省心的料。要吃奶没有,给他吃红薯汁、碎米粥,南瓜汤,吃一回哭一回,他的哭还不同于其它婴儿的哭,钢刀刺铁板一样,尖利穿透,刺耳挠心。
乡里习俗,前半个月娘不能下床,娘苦,只是情绪上的,最苦的就数大姐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哪里懂得妇道人家的事?她于是串东家走西家,大婶大嫂一个个地去请教,有人告诉她,猪蹄子催奶最好,她一听就蔫了,猪蹄子就好比天上的老鹰腿,再好也只能说说,要有钱买猪蹄子,我娘还会有奶没乳吗?于是又有人告诉她,通草呀,王不留行呀都可以通乳增乳。她才多大?听这名字就摇头。隔壁顺哥家婆娘,猛一拍脑门,对,丝瓜络,丝瓜络可以催乳,你能试试吗?丝瓜络在乡里,是真正的俗物,不花钱还是一手货,家家都有。大姐欢天喜地回到家,一次熬了两个丝瓜络,猛火烧开,文火煎熬,大姐生怕药性不足,一口气熬了半个时辰,把汤汁从砂锅沥出来,风快端到娘面前,娘,顺嫂说这个可以催乳,喝了吧,快喝,有奶汁了,您不用发愁急心了,弟弟也有吃的了。大姐不知道,丝瓜络只是催奶,而娘无奶,根源是营养不良,吃不饱更吃不好,粗茶淡饭,怀着孩子还得没日没夜拼命劳作,维持生命的必需营养都供不上,哪还有生奶的条件呢?无奶有催呀,好歹,丝瓜络汤,在喝下去的当天,隐隐感觉,奶水好像是多了些,牛二也好像吸得满意了些,不像之前哭得那么焦躁,那么急不可耐。但到第二天,丝瓜络的功效完全丧失。一切都打回了原形,见牛二痛哭不止,娘长叹一声,喃喃道:崽啊,你只怕又是个贱命,娘对不住你,可娘也自身难保,百无一法啊。正当娘自怨自艾的时候,房子里闯进一个泥人,浑身泥浆水渍不说,脸都成大花脸了,娘娘,你看,鲫鱼,是鲫鱼,顺嫂说是大补奶、奶的,是大姐,说到奶时,神羞语滞。这、这从哪里弄来的?哦,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的,去洗洗身子,换身衣裤。不嘛,我先把鲫鱼炖了再……话没说完,便转身去了茶饭屋,立刻有丁板、锅碗碰撞的声音传来。
这妹子!娘再次对着牛二喃喃道:你可要记得大姐的好,围在床边耍的二姐三姐不乐意了,娘,你偏心,我就不好吗?我就不好吗?三姐紧跟二姐,嘴巴嘟起,满眼委屈。你们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你们没看到大姐是怎么忙上忙下、忙里忙外的吗?二妹三妹,我炖了鲫鱼在灶上,你俩去烧着火,我抓紧洗洗就来。二姐三姐像遇上救星一样欢喜,娘,我们不也有事做了嘛。一边说,一边蹦跳着去了茶饭屋。大姐做事麻利,不一会就洗好换好,新鲜出房,迈进茶饭屋,灶里几拱烟,二姐三姐背靠背,嘴巴上都挂了油瓶,嘟起尺把高。大姐顾不得这些,唉哟,妹妹,就烧个火都烧成一泡烟,起开起开;拿起铁夹往灶里一挑,火苗就窜起来,原来,二姐和三姐平时不习家务,只图表现,你抓柴塞进灶里,我也抓把柴塞进灶里,把小灶塞得满满的,俗话说烧灶要空,柴堆柴,不把火烧死才怪。二妹三妹,你俩个好能干哟,起开起开,娘还等着喝鱼汤,小弟还等着吸奶呢。二姐横起眼睛扫了一眼三姐,三姐梗起脖子翻了一眼眼白,各自鼻子里哼一声,一个前一个后撒腿出门,没影儿了。娘这几天终日愁容不展。牛二出生十几天了,哭闹不停。牛二爹历来重男轻女,按说牛二来了,一条传宗接后的腿变成两条腿,应该高兴才是,可他不,这些天发无名火的日子更多,打牌混日子的时间更多。
养工的日子少了,脸上的笑少了,说话也少了,除了对着牛一笑笑,问问,断不断在牛一脸上捏一把之外,其他人都好像跟他结了万世仇,全是一脸冰雪加冰雹。见着牛二,更是黑脸白珠,地狱阎王也似。
他这是怎么了呢?再说,互助组说成立还没成立,田里稻子割了,墦里的花生挖了,棉桃摘了,红薯刨了,秋麦割了,可冬季作物该种的得种,该锄的得锄,该施肥的也得施肥呀,自己在月子里,离满月还有二十来天,生了几个孩子,娘有切身体会,月里养得好不好,接下来几年的身体都会有直接反应。她想跟爹叨叨,可又担心爹生气,这些天也不知哪个葫芦冒烟,一张脸阴得锅底一样。快莫去惹晦气了。娘狠狠心,决定明天作田去,反正近来也没下雨,干田干土,穿厚实点,莫冻了就行,总不会烂了天漏了地。心下有了主意,娘把大姐叫到里屋,大妹子呀,从明天起,你就在屋里喂鸡打狗带弟弟了啊,今天娘和你一起,把明天要给弟弟熬碎米粥的碎米碓出来,明天只管熬,想你也是奈何得了的。那娘你呢。哈崽,田土不去作,都荒成毛草窝了,明年吃什么呀。
大姐张了张嘴,估计是想说坐月子下不得地落不得水受不得寒,种地作田的事让爹去干不行吗?可她知道爹的脾气,也知道爹这几天不对劲,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好的娘,弟弟硬是要吃奶,我就把弟弟抱到地里去。大姐知道,近两天娘喝了几次鲫鱼汤通了奶路,虽然远不够弟弟饱肚,但一天喂个两三次还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