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睁开了眼,缓缓坐直了身子,看了半天,终于伸出他僵直、斑斑血污的手,哑着声说:“珠儿,你来了,还好,这个时候还能见到一个想见的人,很好。来,珠儿,让岳爹爹好好看看你。”
这沙哑的一声“珠儿”,让明珠哭得不能自已。她如何敢抬头看岳飞,她真怕自己会杀光这里所有的人,还有她自己!
“岳爹爹,珠儿对不起你,珠儿对不起你!珠儿对不起你!”
她咚咚咚的对着岳飞死命的叩着头,只希望这样可以减轻一点点心中的罪孽,偿还爹爹所造就的这所有罪孽,哪怕是一点点。
“你起来。”
岳飞想拉她,却忘了自己的脚已经不中用了,一个踉跄,就要倒地。
明珠赶紧扶住岳飞:“岳爹爹,你你……”
“没事,傻孩子,头破了没有?破了我的小珠儿就不漂亮了。”
岳飞笑着,心疼的摸索着明珠的额头。
明珠大哭:“岳爹爹,可我、可我,是他、是他……”,可真的说不出口啊,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能钻下去。
“岳爹爹知道,傻孩子,与你无关的。”
岳飞宽容的笑了,他摸着明珠额头上红肿的大包,心疼的说:“你是好孩子,与你无关的。来,让岳爹爹好好的看看你。”
岳飞洞悉一切的淡然,即便是身处囹圄,被各类刑具折磨得早就不成人形,但这种骨子里的脱俗高贵,凛然不容侵犯的傲气,更衬托出那些污秽玩意儿的卑劣不堪。
岳飞越这般慈祥,明珠越发愧疚,说:“岳爹爹,珠儿来救你出去,珠儿带你到无忧谷,再不管这无情无义的东西,珠儿永远陪着你,照顾你。”她就要背负他出去。
岳飞艰难的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艰难地握出一个拳头,他伸向明珠,问“这里面是什么?”
明珠懵懂地摇着头,只是任由愧疚的泪儿涟涟。
岳飞打开拳头:“什么都没有。时间、权利、功名、钱财、容颜连同性命,连同爱恨情仇,善良和罪恶,统统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下,什么都带不来也什么都带不走,珠儿,这才是事实。
你还记得岳爹爹在老祖母面前给你说过的话吗?我只是凡人,我也惧怕死亡,更怕是心愿未了的去死。我愿意赴死,却更怕我的死会毫无意义。
单纯的信念靠自我约束,我又怎屑于与那些龌龊和稀泥?明知大忌,条条死罪,可我依旧无所畏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哎,已经快成功了,却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此乃天要亡我。
天下未安,哪来我辈的偷生躲闲?这一辈子我这七尺之躯早已交给了这片土地,我只想用自己手中的蘸金铁枪扫平这片土地上的耻辱,还我中华大地的一片祥和安康。
现在,我拿不动铁枪了,乾坤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我,我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那用我最后的一滴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希望可以唤醒更多沉睡的人们。
珠儿,人终归会死的,岳爹爹从不惧怕,只怕死得太早,现天命如此,岳爹爹认了。如果我的鲜血可以让我大宋君臣团结一心,再无芥蒂,我也愿意!”
咀嚼了世态的变迁,感怀了岁月的冷暖,没了激情、冲动、烦恼、盲从,是被现实磨去激情后的恍然大悟,失去了辉煌的岳飞,正以一种哀莫大于心死、淡定的力量去迎接他想要的新世界。
明珠是不认命的!她的脑海中就没有天命二字!哪怕最后仅剩一口气,她也要不服气的冲老天爷翻一个白眼。“天命”是居心叵测的人欺骗世人的谎言,世人居然就为自己找了个欺骗自己的理由,心安理得的接受、放弃、服从。
不,人要活着,不屈不挠的活着。
“岳爹爹,这个朝廷真的已经病了,一个装睡的皇帝,一群跟着装睡的大臣,睡着的人一耳光我们还可以把他们打醒,可装睡的人一把刀捅过去他们还会装睡的。这个朝廷若还有一息可救,还有一息有存,你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岳爹爹,你的伤我一定可以给你医好的,你还可以拿枪!到时候,我们不要再为这昏庸无能、薄情寡义的狗皇帝卖命了。他带着一群助纣为虐的东西,荒淫腐败,哪管百姓的饥不择食?他们的道德都是要求别人,自己却干着肮脏龌蹉不要脸的事。
岳爹爹,这样的狗皇帝,这样的朝廷还保它作甚?你要高兴,珠儿陪你杀到金国去,我们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岳飞笑得很平静:“这是因为我们的灵魂被污浊了,只有最干净的灵魂才会意识到生命的尊严和对生命的尊重,才会对生命产生敬畏之心,才不会视生命为儿戏,才会敬爱天下的百姓,而且永不会消匿,更会随着时间的更迭而得到传承和升华。
他们只是染满了私欲的尘埃,被私欲蒙蔽了双眼,用血还洗得干净唤得醒。我现在还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点了。哪怕他们现在不明白以后一定会明白,珠儿,我们要帮他们不是放弃他们,首先我们自己就要有希望。”
“活着才会有希望。你把自己的希望都给堵死了,还怎么给别人希望?”明珠忍着气问。
愚蠢到自寻死路,是大错!明珠不禁想到了完颜亨,除了那垄土,还谈得上什么希望?她想把岳飞干脆打晕了带走,可知道不可以,耐着性子,又问:“岳爹爹,你决意赴死。既然你为的是天下百姓,那你有问过天下百姓同意你死了吗?”
“皮囊而已,皮囊无用,信仰长存,会懂的。总有一天,一旦信仰深入到我们的骨髓,便会成为我们的灵魂,国家和民族危难时,自然会成为集合我们战斗的号角。”
这脑袋时不时的会疼,明珠实在忍不住,当啷一声拔出青鸾宝剑,冷笑着:“好,那我现在不管。现在我只知道:人性的丑恶是去不了的,别被善良所禁锢。
就算岳爹爹你怪我一辈子,我今天也要带岳爹爹走!
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