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按照和军机处商定的议题侃侃而言,讲得十分平静沉着,先说了圣祖“名为守成,实为创业”艰难竭厥的六十一年。疆域之广大,人民之众多,政治之修明,生业之繁荣自开辟以来,为历代君主所无。接着讲天下官员于圣祖晚年倦勤之时“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从背非”种种劣迹渐起,以致于贪风日炽,赋捐不平,诉讼不公,都来自于“吏治不清”这个根本上。只有“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濯,则天下方能永享太平”。他用了近一顿饭的时辰,不惮其详地介绍了李卫田文镜的“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摊丁税入田赋”,又讲了鄂尔泰提任广西巡抚,不避怨嫌,推行改土归流卓有成效,称赞他集“公忠”为一身,可以与李卫、田文镜并称为“三大模范”。所谓雍正的改元新政,改土归流也被纳入主要国策之中。
十四阿哥允禵的座位安排在怡亲王允祥和庄亲王允禄之间。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哥高坐在龙椅上款款言政从容不迫,他心里真是百味俱全。当初夺嫡逐鹿,雍正是最没有指望的一个琐碎刻薄阿哥。上天是怎么安排的,偏偏让这样一个人登极称孤道寡!想到被雍正生生从身边夺走的引娣,他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用闪烁着火焰的目光睨视雍正一眼又想到身边三哥多天来苦口婆心劝说,话中央话地讲说允禩等人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旧制,一切都要静中待命,宁为渔翁不为鹬蚌的至理名言。允禵悄悄舒了一口气,等着廉亲王发难。他料想,雍正必定要讲“旗务整顿”,廉亲王必是要抓住这个题目翻脸摊牌……一边思量,又偷看一眼南坐着的允禩。允禩却是毫无表情,只身子直矗着不向后靠,两手紧握着椅把手,听得出心里的紧张和不安。正胡思乱想间,听座中雍正口风一转说道:
“举凡上边说的,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文武一德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里,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也是五伦之一,往来交际也是人之常情。但人臣之间缘分相投交往过从得好,只可对平日私事。至于朝廷公事,那就要讲究秉公持正,不能把党援之私掺和进去。”他瞥一眼屏风下坐的兄弟和外藩诸王,平静地继续说道,“朕自即位,在乾清门,养心殿听政,即面谕诸王文武大臣,要以朋党为戒,圣祖仁皇帝也再三训诲廷臣。这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没有除尽!朕为天子,用人加恩,其实也有不当之处,只可本日月经天之义,时时自慎自警,而臣工们也要三省其身。不是他一党的就攻讦,罚一人,是他一党的就庇护那么臣工吏员的荣辱就和赏罚不相干,只与是其党或非其党相联了。那么,君父呢?国法呢?这个事情重体大,你们须扪心自问,不可阳奉阴违,以致欺君罔上,悖理违天。不要以为朕怀恩宽大存了幸心,不要以为罪不加众就肆无忌惮。至于国法,朕虽欲宽大,奈何上头还有天理呢!”
说到这里,雍正舒了一口气,端起杯,满殿鸦雀无声,只听得他啜吸的微响。良久,雍正才放下杯,因见屏风下鄂尔泰和张廷玉不住地递眼色,又道:“不但吏治,旗务也要大加整顿,这是屡降明诏天下皆知的事。奉天诸王今天也来朝会,会议完了,朕还要专门安排细务。因为今天说的几条大政,都关气运国脉,平时听下头有不少的议论,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听而已,有什么好的条陈建议,不妨当廷直奏言者无罪,朕虚己纳谏择善而从。若是朝会不言,背地里嚼舌根打横炮,误国误君,朕只有用欺君之罪办他了!”他嘴角微吊,按着杯,点漆一样的目光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许久,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
雍正站起身来,正要吩咐散朝,突然刑部班中有人高声道:
“臣有要奏的事!”
居然真的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作仗马之鸣!
本来跪得两膝酸疼,听得双耳嗡嗡的文武大员们都是身上一颤,角落上的小吏们不禁伸直了脖子向御座左前方张望。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雍正向跪在前头的刑部尚书夏明滔看了看,问道:“是谁要奏事?”“是”夏明滔脸如死灰,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道:“是刑部员外郎臣陈学海。”
“陈学海。”雍正和蔼地说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一个身材微胖,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白色玻璃顶子,侧身膝行穿过前面几个部院长官直到御座前,叩头道:“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要奏的?”
“田文镜乃是奸邪小人,方才万岁表彰他为模范督抚,”陈学海连连叩头,“皇上信任这样的误国害民小人,诚所谓雍正新政役大投艰,岂能期之必成?”
允禩见雍正今天摆的这个阵势,原已觉得气馁,没想到自己安排的湖广布政使勒丰没有发难,却先跳出来一个陈学海。他兴奋得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强按捺了激动的心情,用目光寻找着勒丰。
“这说的是田文镜的私德。”雍正不安地注视了一下已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就朕说的几项国策,你有什么条陈?”话音刚落,下面有人高声道:“奴才勒丰有要奏的事!”雍正抬头看了看,说道:“你也跪上来!”
“扎!”
在瞠目结舌的人众之中,勒丰跪了上来,伏首叩头。陈学海连连叩头道:“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求皇上圣聪明查!田文镜在河南垦荒,垦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已有河南学政申报,士子要罢考,河南官场有口号说:田抑光,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这样应该投畀豺虎的酷吏,何得为天下表率?”勒丰膝行一步,也叩头道:“陈学海所奏句句是实。奴才湖广和河南比邻,前曾有奏本,外省饥民流入湖广,奏旨在汉阳三镇设粥场。奴才亲自查看询问,饥民中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田文镜去岁报的是丰收,而且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么作,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自雍正元年在山西省大闹一场见拙著雍正皇帝雕弓天狼获雍正赏识,以一个六品京堂骤迁巡抚、总督,朝臣、外省官员没有几个服气的。此刻见有人开了第一炮,会场上立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就有几个跃跃欲试的。张廷玉作了几十年宰相,从来还没遇到这种场面。他看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允禩,心知这位不安分的王爷正在打主意,又见雍正似乎没有留心,心里不禁一慌,遂站起身来,却不言语,只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会场各个角落扫去。他是熙朝老相臣,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都是身居要津的大员,在他目光的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允禩和允禟迅速对望一眼,都知道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田文镜的事扒开豁口,雍正的新政本来就伤及不少高官显贵,今日一个朝会蜂拥而起,当场提出“八王议政”,众怒难犯,不怕雍正不服软儿。接下来的连锁儿反应简直令人心花怒放!允禩咬着牙,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两手紧攥着椅扶手轻咳一声。早已等得心痒难耐的东亲王永信应声而起,倏地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