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驿，尚宾楼，二层阁楼的主客寝舍。

吴益东张西望的跟在岳云身后，走进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里，只见两扇半开半闭的木格窗棂下面，横亘着一张黄花犁木的逍遥椅，上面仰卧着一个粗壮厚实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着一顶浅色的平巾帻，身上穿着盘领窄袖的素色宽袍，团圆脸，双下巴，额头上搭着一条冒着白气的湿毛巾，略显浮肿的眼皮紧紧的闭着，慵懒恹恹的样子像是久病未愈似的。

他就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岳飞？

其实当初在太平州见过刘光世之后，吴益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历史人物尤其是流传千古的著名历史人物，千百年来被后世之人叠加包装得太狠了，剥掉层层华丽外衣之后，最后真正属于他本人的，很可能就只剩下那条遮羞布了，所以不能对真人期望太高了，可是既便如此，他还是有一种本不该如此的失落感……

“阿爷，吴家大郎来看您了。”

岳云先是回去望了吴益一眼，然后才轻轻走到近前悄声说道。

吴家大郎？

吴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这是暗示他以家常私礼相见呢，当下向前紧走两步深躬一礼，恭恭敬敬的说道：“晚生吴益拜见岳公！”

岳飞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点了点头，十分和蔼的说道：“不必多礼了，这里没有外人，你过来做吧。”

吴益听他说话甚是亲切，竟像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长者一般，心头微微一热，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径直走到斜对面一张黑漆枣木的方形茶桌前坐下，一名牙兵亲随赶紧过来给他准备茶水。

岳云弯腰从长椅旁边的木盆里捞了一条冰镇的凉毛巾，给他阿爷重新换上之后，这才走到吴益对面坐了下来，准备陪着他喝茶聊天，不料岳飞忽然摆着手说道：“云儿，你们都出去吧，为父和吴家大郎叨叙几句家常闲话……”

吴益暗自觉得好笑，既是家常闲话，为何要背着人呢？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知道对方是奉旨而来，但奉的既不是明旨，也不是密旨，而是随意聊叙的闲旨，细想一下，似乎只有眼下这种接待方式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岳云和几个牙兵亲随退出去之后，吴益和岳飞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阵子，屋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尴尬，吴益只好没话找话的问道：“岳公，官家甚是关心您的眼疾，不知今日可好一些了？”

岳飞听到“官家”两个字，突然拿掉额头上的湿巾，坐直了身子，正言正色的回答道：“昨日经王御医疗治之后，眼疾已经见好了，请吴御带回奏圣上，待得大愈之后，臣下自当入宫叩谢天恩……”

吴益见他此时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与此前几乎判若两人，很可能将刚才的话当成是皇帝问的了，哎，这不成了狐假虎威吗，只得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岳公千万不要误会了，官家没有给出明确的旨意，晚生也不用回宫禀奏，官家只是让晚生和您推心置腹的随便聊聊而已，别无它意……”

岳飞瞪着红彤彤的眼睛认真听着，见他不像是开玩笑，肃然的神情这才慢慢松驰下来，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捋着乌黑发亮的长髯，笑着说道：“小吴兄弟，你在太平州帮了岳某的大忙，这份恩情非比寻常，岳某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答谢才好，这样吧，今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岳某就是了，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断断不会推辞！”

小吴兄弟？

吴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儿子称呼我吴兄，你管我叫小吴兄弟，你们爷俩儿这是怎么论的啊。

从进门到现在，短短的一柱香功夫，他似乎已经换了三种身份了，刚开始是父辈一样的仁厚长者，接着是谨言慎行的阙下臣子，现如今又好像忘年交似的江湖朋友，一下子把人整懵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老岳啊。

其实不是人家老岳善变，而是他本人实在太特殊了，一会儿是吴才人的亲弟弟，一会儿是天子驾前的御带官，一会儿又是老岳的恩人，在这样三重身份的人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搁谁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可惜这个时候吴益没功夫换位思考，他见老岳这么讲义气，突然觉得这是个大敲竹杠的好机会，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算了，于是便奸兮兮的笑着说道：“岳公既然这么说，晚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暂时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您看……”

“放心吧小吴兄弟，你的这份恩情，就当是存在岳某这里的银两，随时可以来取！”

“此话当真？”

“岳某说过的话，砸在地上就是个坑，岂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拉了勾又盖了章之后，吴益顿觉心花怒放，有了铜墙铁壁一般的岳家军作靠山，今后还有什么大事是干不成的？

他在高兴之余，突然莫名其妙的犯起了嘀咕，按理说以老岳的身份和地位，何致于跟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样拉关系套近乎，不会是想讨好在皇帝面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吴才人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

他正在暗自思忖，忽听岳飞笑着问道：“小吴兄弟，你的祖籍在何地啊?”

“东京汴梁。”吴益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他和刽子吴是同在一个地方出生的，昨日刚巧和吴盖确认过，这个不会弄错的。

哪知岳飞听到“东京汴梁”四个字，突然收敛住笑容，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沉默了良久之后，忽然长叹一口气道：“小吴兄弟啊，可怜你我堂堂七尺男儿，一个个背井离乡，终将成为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当年圣驾南巡之时，岳某就曾说过，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今日一旦易足而迁，他日即便坐拥精兵数十万，犹不能轻易恢复，时至今日，果然一语成谶，当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的拍打着木椅扶手，啪啪啪的声响令吴益暗自心惊不已。

铁血烽火旧都城，往事不堪再回首。

当年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毛头小伙子，曾经义无反顾的追随着宗泽老将军，以血肉之躯誓死捍卫东京汴梁，可惜却因赵构等人突然弃都南逃，最终导致所有前功尽毁于一旦，恩帅宗泽为之忧忿而死，他也因此成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散兵溃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灵魂和肉体的归宿之地，如今看来，故都沦陷已经在他心中铸成了难以想象的永远之痛。

…………

“岳公，往事的确不堪回首，不过，岂知今日大事不是尚有可为?”

吴益等他情绪稍微平伏之后，这才缓缓说道。

岳飞轻揉了一下因激动而越发肿胀的眼皮，语气淡然道：“吴兄弟啊，你可能有所不知，现如今朝廷的重兵，大多握在碌碌无为的庸将之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我京湖一军数万人，如何能敌虏伪百万虎狼之师?”

“岳公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