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黑裘男子脸上应机现出思索踌躇之意,裴文德心中轻笑,并不点明,而是看向他腰间那件似罗扇似麈尾的物事,提声赞叹道:“实不相瞒,方才裴某便是看到兄台手摇此物,翩翩然若神人,才会不自觉走上前来。”
“这个么?”
微微一愣之后,黑裘青年迅速反应过来,手指微错,那扇桃花美人图便再次打开,手腕微抖,引来清风习习,先前晦暗阴沉也似一扫而空,黑裘青年哈哈一笑,对裴文德热情介绍道:“十三郎可是看上这折扇了么,果然眼力不凡。”
将扇合起,随手向裴文德递去,黑裘青年言笑晏晏,道:“这折扇据说最初是年前海外日出扶桑之国中派往我朝的使节进献圣上的御用礼品,自经那些遣唐使之手受到几位文坛大家认可后迅速流传开来,蔚然成风,如今长安城中,士子书生无不以手持一把扶桑出产的折扇为荣,稍差一些也需得是新罗所出,不过这叠扇毕竟数目稀少,目前只是在京兆之地有着传闻,还未传到其他州道中去,文德兄弟有所不知实在正常不过。”
看裴文德伸手结过玉竹折扇,好奇地打开合起,黑裘青年神色显见一松,笑意越发诚挚,道:“至于我这一面,则是长安城中一位制扇大家根据扶桑叠扇形制,推陈出新,亲手制出,至于扇面上这几笔涂鸦却是我随手绘下,倒是让十三郎见笑了。”
“莫非是我多想了不成?”
看着那枝灿烂桃花在眼前不断出现然后隐去,并未从黑裘青年和灰衣老者神情气机上感觉到丝毫异常的裴文德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东西当真是恰好在此时现世,和那轮回空间以及契约者并无关系。”
想到这里,裴文德不自觉用余光看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和裴庆一道走来的岳姓女子。
他想着是不是等这主仆二人离开后再去详细询问这位岳师妹这所谓的“叠扇”是何时问世,风行天下的。
不过只是稍加思索一二,裴文德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复。
在那契约者出身的蓝色星辰之上,裴文德身处的大唐和这女子所处朝代之间犹自隔了数个王朝千年光阴。
若非专精此业的行内中人,想要了解一样文人清供的具体来历,实在太过为难这位闯荡江湖的侠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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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冬,你之前面对那个裴十三怎么这么轻易就退下了,我看得明白,他武功明明远不如你,只不过勉强支撑而已。”
落日西沉,天色渐自暗下。
看着裴文德拱手告别,身形转向顶楼另一侧而去,黑裘青年脸上笑意不减,从楼顶走下,随着诗会结束,尽兴而归的士子人流一道离开。
一走出鹳雀楼,黑裘男子顿时感觉天高地远,空气清新,一片畅快,然而脸上笑意却是顿时一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脸淡然无谓的灰衣老者,满面冰霜,难看至极,也不再继续称呼“魏公”,而是提声质问道:“还有他故意和我攀谈又是为了什么,之前也就罢了,在你现身之后,他明明确定了你我二人对他心怀恶意,我绝不相信,他是当真只为了这一面美人扇。”
还未说完,黑裘青年声音便不自觉跌落下去,昂首向上看去。
“那个十三郎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就连我也显些看走了眼。”
没有理会黑裘青年一脸难看表情,灰衣老者啧啧称赞一声,亦是眯起眼睛,抬头向着鹳雀楼顶看去,道:“那个小娃娃果然不愧是进京赶考的读书种子,他不现出那份气势也就罢了,他一出手,我才发现他居然不知怎么的,居然与鹳雀楼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浓郁文气生出共鸣,身处楼中。便能够借此撬动一两分天地之力,虽然依旧不是我对手,但我想要悄无声息给他一个教训却是做之不到,稍不小心就要将这座楼台拆去大半,事实上说不定借助这份主场优势,眼下你我所说的话,那小娃娃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口中说着对裴文德称赞话语,老者声音眼神却是越发冰冷,显然裴文德表现出来的天分越高,他的杀心就会更加坚定。
“更何况。”
老者声音幽幽响起,“我如果真正出手,素来不分胜负,只分生死,就算对手远不及我,也是狮子搏兔,必用全力。”
“魏冬你莫是说笑不成?”
黑裘青年神情一滞,然后彻底古怪起来,恢复了“魏公”称呼,然后大摇其头道:“我相信人之贫贱富贵自有气数,上乘武功有如华美文章,有着神意所存,但是这文气之说未免太过缥缈无形了些吧,这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自有其固定形体走势。你是纯粹武夫,又在沙场上磨练过,怎么还未相信这些东西。”
这一次灰衣老者只是暗暗摇头,却没有给黑裘青年多做解释。
正是因为他早年经历过于注重实打实的杀伐之力,迟迟不能领悟“神”、“意”二字,因之拖延武道进境,所以他在知晓自身缺陷后,反而对这些格外关注,四处收罗相关信息,再凭借武夫敏锐至极的本能直觉,甚至比起许多懵懵懂懂,不通修行的读书人来,他理解的还要更加深入,决计不会感应错误。
更何况,若非如此,单凭裴文德体内相对于他实在寡淡纤细的气机,又怎么能在他杀伐数十年养成的一身气焰之下半步不退,甚至暗含反击之力。
不过这黑裘青年受限于天赋经历,不能理解这些,他懒得多做解释,反正对方本来也不看重这些,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将裴文德以最狠戾手法虐杀泄了他胸中之气即可。
“既然这样,若是他今晚就在楼中过夜,那你也不会出手了。”
收起表情,继续向前走动,黑裘青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开口问道,“越是往前,距离长安城可就越近,到时候可就更加不容易收尾。”
“无妨。”
老者显然已有打算,成竹在胸道:“前往长安,他必是要通过那蒲津渡口,给你制作这叠扇的人不是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更不必说是一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