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没有害人之心，但是老实人犯起倔来谁也挡不住。陈忠民手底下每天过的材料不在少数，有些材料吹嘘夸大地没边没沿，陈忠民就看不下去了。但是自己也没有什么权力，只能负责任地给科长局长谈自己对上报材料的看法，有些领导应付一下说那就让他修改，有些领导对此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就说陈忠民何必太认真看得过去就行了，甚至说这也是工作需要，叫陈忠民不要太死心眼。陈忠民嘴上答应，但心里极不舒服，觉得自己背离了老师给自己制定的方向。但时间一长，陈忠民也知道了有些东西就是常态，领导哪里好像也有这种需求，这个时候你要是再不懂事，恐怕就要滚出这个院子了。陈忠民长叹一声，忍了。

日子就在紧张与繁忙的工作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三个年头，每天不一样每天却都一样，平淡、波澜不惊。大事陈忠民沾不上边，小事也出不了什么重大的成绩和失误。什么叫熬，只有当过文秘的陈忠民现在深切懂得它的内涵。

张市长五十有五，工作上严格要求是出了名的，谁要在工作上打马虎眼，他粗大的嗓门会叫人受不了。然而，下级有个病痛，他忙到半夜也要亲自探望。陈忠民非常喜欢张市长这种脾性，说来也奇怪，张市长很少对他发脾气，陈忠民觉察到了这一点，心里暗自庆幸。

有时候人和人的关系就是那么微妙，有的人互相不说一句话，你也能感受到互相的隔阂和敌意，表面上的曲意逢迎根本弥补不了这道鸿沟；有的人一见面就能融到一块，里面尽是默契。机缘巧合，陈忠民和张市长就是后一种关系。

两年以后，陈忠民正常升任办公室秘书科副科长，四年后又升任秘书科科长，这就算正式为官步入仕途了。

这个时候中国已经实行改革开放9年了。九年来，中国实现了工农业总产值、国民生产总值、国家财政收入、城乡居民收入四个翻一番，中国的经济实力进一步增强、城乡人民生活进一步改善，这意味着到本世纪末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的战略目标完全可以实现，中国开始摆脱贫困状况，进入中等偏下收入的发展中国家行列。

看着这一堆中国的统计数字，你会无比振奋；比照关东市的经济发展现状，张市长却高兴不起来：关东市的经济虽然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发展明显滞后于全国的水平！中国整体的推进似乎并不包括关东市，这里远远落后于南方的兄弟省份，这样下去怎么给关东人民交待。怎么办？

这几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关东的老百姓确实吃饱了肚子，但国企改革的滞缓特别是纺织企业的崩盘让关东塌了半边天。纺织业可是关东的支柱产业。同时，民营经济没有跟上，开发区只开不发，同比关东近年来不是发展，而是退步落后的厉害了。

为什么会这样？张市长思来想去认为还是根深蒂固的旧观念保守思想在作祟。同样的人，为什么广东就快速发展起来了呢，关键是人家有了思想上的突破。思想上有了突破，行动上必然敢想敢干。

必须改变！市委召开紧急会议，一方面强调注意反自由化，一方面强调经济上要放开搞活。最后会议决定选派一批中青年干部去广东调研学习，陈忠民作为活动的组织服务人员也要去。张市长让他们争取把真经取回来，这可不是让你们去闲逛！

会议结束了，被选上的干部个个兴高采烈，没有选上的只是哭丧着脸，因为谁都能想得到这些被选派去学习的干部的前途，他们都是各科室的骨干。这次学习，是进一步历练他们，使他们成长的更快，以便将来为关东市的改革开放打开新的局面。打开了关东市的新局面，也就等于打开了他们人生的新局面。

“陈忠民，领导派你去考察，看来你的出头之日快到了。”

“陈忠民，不！未来的陈县长，陈书记，祝你一路顺风！”同事不无揶揄和嫉妒。

面对各种话语，陈忠民觉得都没有必要回应，他不行刺激别人，但是也不想贬低自己。口舌之争没有意义。

听了大家的分析，陈忠民没想到这次考察背后有这么多的预示。但陈忠民可是这支考擦队伍里最年轻的成员。市委市政府里面比他年龄大的抑郁不得志者眼看就要错过了提拔的年龄，他们不愿意束手就擒，如果这次能去沿海地区镀一层金回来，那无疑对以后的仕途增添了一个重重的砝码。这样的情况下，陈忠民就成为了他们想替换的首选。

张市长家的客厅，张市长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认真地浏览者当天的报纸，一阵重重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去开门。”张市长对正在拖地的老伴说。

老伴放下拖把趿拉着拖鞋到门口打开家门，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两瓶酒站在门口。

“你是？”

“我是张市长的老部下钱文俊，没事来看看张市长。”钱文俊谦卑的笑着，一脸的褶子。

“啊，老钱呀，先进来吧！”张市长放下报纸举手向他打着招呼。这个老钱怎么回事，平时见了自己都是躲着走的。在是否推进改革的问题上，老钱一向是坚定地保守派。难道今天他是要回心转意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欢迎打扰。你提东西干什么，一会拿走！”

“就两瓶酒，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呀。”

“不行，一会带走，我们党是有纪律的。你肯定有事情，有话就直接说。”

钱文俊嗫嚅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想去南方学习，希望借此机会提高自己，把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

“哦？”张市长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竭力反对改革的“保守派”，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可能，他一定是另有所图：“现在你提出来想去有点麻烦，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能让去的尽量都让去学习学习，再增加一个人都很困难呀。”

听到这里，钱文俊有些呼吸急促了。能让去的人都让去了，自己看来是不能让去的人了。张市长显然已经把自己打入另册了，今后想再进一步，看来很难了，想到这里，钱文俊难免有些绝望。但既然来了，钱文俊只好破釜沉舟了。

“张市长，我以前确实对改革开放的政策不太理解，但这次确实想借此机会亲身感受一下，从而改变自己的看法跟上时代的步伐。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张市长再看了他一眼。

“好啊！有这个想法就是一种进步。但是这一次考察成员早已确定好，也不好改变。以后机会多的是，下一次我一定把你考虑进去，要求进步，这是好事情，我坚决支持你！”

“可是我这一次就想去，我不想放过这次机会。陈忠民年龄那么小，他以后去也可以，我年龄有些大了，能不能把我们两个换一下。”

原来打陈忠民的主意！哼！谁的主意都可以打，想打陈忠民的主意不行。对陈忠民。张市长是有具体的设想的。

“你知道为什么让陈忠民去吗！陈忠民虽然年龄最小，但是他本科毕业，爱学习，是党员，做事认真，有创新精神，善于动脑筋发现问题，这一点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上！换谁都不能换他！改革，年龄小可能还是个优势哩。”张市长有些生气了，真想把钱文俊赶出去，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张市长，你看我年龄这么大了还是一个科级，人家该提升的都提升了，就剩下我一个，我实在想不通。”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关心的只是个人前途，什么要求进步，全都是幌子！

“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你积极支持改革，事情不会是这个结果，我们也不能做一和尚上撞一天钟混日子。你的事情我们在会上讨论过不止一次两次，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回过头好好检查检查自己的问题吧！只要你有好的表现，我们会看在眼里的，这一点请你放心，也不要想太多！”

话说到这里，一切已经很明了了，钱文俊只好说谢谢张市长，然后被张市长逼着提着自己的两瓶酒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上班，又有人找到张市长的办公室，表达了自己想去学习的强烈意愿，这里面有真想去的。也有像钱文俊一般想去镀金的，甚至有人搬来了各种关系来说情，他们的目标都对准了陈忠民，都拿陈忠民的年龄说事情。张市长一看快顶不住了，就决定把考察的时间提前，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今天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就走。”

“那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办公室主任问道。

“坐飞机能看清人家先进在那里吗？火车、硬座，而且座位都靠着窗户，好好看看人家的成果。这么贵的机票，四五十人，你买得下去！？”

“我知道了。”主任赶快退了出来。

一声怒吼，火车驶出了长安城。陈忠民他们满怀期待谈笑风生。没有事务缠身，心情总是轻松和愉悦的。

张市长特意嘱咐陈忠民要买靠窗户的火车票，陈忠民好不容易交涉成功了。他们坐在窗口，广州、深圳、珠海，陈忠民一路看过去，只见厂房林立，马路宽阔，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特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果然是不一样，这一切惊到了陈忠民。他们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和人家相比，关东市简直就是乡下的一个小山村。这里人的节奏也完全不一样，深南大道两旁，红男绿女急匆匆的脚步完全不同于内地的慢条斯理。和人家的领导站在一块说话，他们根本就无法重合在一个频道上，人家说东你说西，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土鳖和小学生。这里灵活的思路和无所顾忌的勇往直前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晚上他们出来逛街，一个老干部看到路边霓虹灯闪烁，抬头念道：“卡拉我开歌舞厅，这是干什么的？”

旁边的一个小姐听到他这么读，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位小姐笑完了矫正他们说：“不是那么读的，应该读卡拉OUKEI.”几个人顿时羞红了脸走了。他娘的，连人家的小姐都不如，这还怎么推进改革。

陈忠民有些绝望了，就关东那样的局面那样的观念，这多少年才能赶上它们呀，陈忠民觉得关东落后了不止十年。当内地还在讨论姓资姓社的问题时，他们只知道不管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都是好猫，难怪出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人口大迁移，经济基础在这里是真正决定上层建筑的，而关东实际上把二者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这才是真正违反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

陈忠民经历了一次精神的洗礼！回来后，张市长把大家集中到一块谈收获说体会，去过的人各个群情激昂，你一言我一句争抢着发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沿海和内地简直是两个世界呀，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赶上它们呀，可以说，他们什么都好，任何一个方面拿到我们内地，都是创新呀。”

“我们是全面落后呀！”

“尤其是思想观念上差距很大呀！”

“我看了，千关键万重点，其实最关键的是人的因素，只有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其他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看他们实行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分配方式很管用。”

“张市长，我们不妨也划一小块地方搞搞实验！”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忠民突然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可以考虑！既然人家能划，我们也不妨尝试一下，我们在这个地方也搞搞招商引资；国有企业的改革，我们也来个真正的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好！这一招肯定有效！”

“我们说干就干，划地的事情我去找找省上的领导；至于新的分配方式，我们就从秦川机械厂开始！你们看怎么样！”

“同意！”

“我们完全同意！”

“好，那就这么定了！”张市长大手一挥：“你们先各自提出自己的建议交给陈忠民整理到一块，然后常委会再研究定夺！”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张市长带了一份关东明细全图找到了，商量后，认为时机成熟计划可行。在地图上找到了一块夹在渭河南岸和火车站中间的一块土地说这里条件优越，可以把开发区放在这里。

张市长一看这么大的地方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说太大了，就划上这里的四分之一就足够了。“行！没问题，就按照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