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乐粗重的呼吸,也无法掩藏住脚下的虚浮,眼泪逆流灌进心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一大车南来北往的说教胡扯,都远远不及一个与自己密切之人的生命消殒在眼前,来得那么痛彻心扉。
他从事这个理智到近乎冷的职业十年了,多少看淡了生死,他也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无一不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与坚持。
可付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不相同。
他不能接受花骨朵儿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且仅仅是因为朱潜偏执私心而起的残忍虐杀!
朱潜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招魂幡,阴鸷而湿冷,“如果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我不介意将这个坏人的角色一直扮演下去,你可以恨我,把你的恨都给我,你也可以杀我,把我当成这个不讲道理的寡情的世界,一刀......不!你该用千刀万剐来和我决裂!”
“你以为我不敢?”秦欢乐胸腔内被点燃了一团燥火,以至于他看向哪里,都带着些许炫目的红光,他抄起身前的椅子,狠狠向朱潜身砸去。
轮椅歪斜,朱潜直接被砸到地,额头撞出了血痕,喃喃几下,似是晕厥了过去。
可下一秒,他的脸孔微垂,脑后那张发育畸形扭曲的小脸,却复苏了过来,与之同步的,还有他的身体。
他略微不适应的活动了一下关节,踉踉跄跄的扶着轮椅站了起来。
秦欢乐不过愣了片刻,只是这大变活人的戏码并不能平息他分毫的激愤,他再次怒不可遏的扑身前,将朱潜扑倒在地,拳拳到肉的将对方当成了发泄的唯一出口。
朱潜即便可以站立了,但也并没有任何足以抵抗的力量,只能任由秦欢乐像处置一只沙包一样,拳打脚踢、不留余力的向他身招呼着。
再次被抡了出去,朱潜的后背撞在桌角,又跌回地面,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着领口,佝偻着身体,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喘匀了两口气,满脸血痕的抬起头来,吊诡的脸却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手指颤巍巍的拉开了抽屉——那里安静的躺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没有说话,目光里却满是带着鼓励的蛊惑,仿佛在声声低促的重复着:我就是这个不讲理的世界,要下手,就更决绝一些......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领口,猛的一扯,撕裂的领口仿佛能解放他滞闷的呼吸。
“老秦......老秦......老秦......”
玻璃屏幕反复播放着龚蓓蕾最后痛苦的呼唤。
在痛苦与怨恨的双重支配下,秦欢乐缓缓前,握住了那把刀。
刀柄的冰冷,并不如想象中的剧烈,相反,他的体温太过于炙热,那匕首似乎不过须臾之间,就与他的手掌融为了一体,又似乎它原本就该属于那里。
秦欢乐的脑子里开始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迎风埋进他的心里,入土为安,被鼓噪的心血滋养着,不过几息,就生根发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不需要什么公正的评判,不需要无谓的说教与华而不实的证据,不需要解释给第三个人听,也不需要警惕垂范后来人。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秦欢乐握紧刀柄,深深的看了一眼屏幕龚蓓蕾的脸孔......倏然间,那边缘空白的玻璃,虚虚的映出一角他的倒影。
他心中一惊,觑眼去辨看......不对啊,怎么会,怎么那玻璃倒映出来的人脸,那长在他脖子的一张脸,却是朱潜的形貌!
朱潜明显捕捉到了他这仓皇失措的变化,和着血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多么有趣啊,哈哈哈,你以为我们不同,你以为你一直站在山顶,像看蝼蚁一样的看着我,这样能让你受过的屈辱淡化下去吗?这样就能让你的道德优越感更彰显了?哈哈哈哈,殊不知我的血液早已经浸透了你的身体,你也是我,你生生世世,不能摆脱!”
他说着,面前忽然亮起了一扇巨大的高门,周遭的一切也都随之暗黑了下去。
盈盈的镜面内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这一扇门可堪通过。
朱潜站在门内,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来吧,来我的世界,我们一起把这场梦永无止境的做下去。”
秦欢乐心中的紧绷的防线轰然塌了一角,紧接着便是一场摧枯拉朽式的分崩离析,他分不清幻境现实,脑中一片片迷蒙的恍惚,周遭都是无垠的黑暗,生门只有眼前一隅,该向哪里走,似乎已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声嘶力竭中别无选择了。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朱潜紧紧握住,引领着他一起踏入了门内。
镜像的世界里,顷刻间衍生出了无数个朱潜,无数个秦欢乐,渐渐的,连秦欢乐自己也分不出牵着自己的,到底是真实的朱潜,还是镜子中空悬出来的一双手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志得意满的朱潜......
忽然,他亮出刚刚隐在袖口内的那把匕首,用刀柄狠狠的砸向一侧的镜面。
无数的朱潜大惊失色,从四面八方向他跑过来,惊慌的呵斥道:“住手!快住手!”
秦欢乐恍如未闻,执拗的只盯准了一个地方,拼尽全力的砸击。
终于,那平滑的镜面炸裂出一条细小的纹路,纹路像富有生命力的藤蔓,快速的蜿蜒向四周,极速之下,“哄”的一声巨响,整个璀璨迷离的镜像世界轰然崩碎倒塌!
世界倾倒,废墟跌宕,将秦欢乐没顶湮灭。
最后的余念里,都是轻盈如蝶翼的一双流彩的眉眼。
废墟残影里,有人气若游丝的呐喊,带着满溢的不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欢乐微微勾了勾唇角,虚弱的说:“小虎子,你这次长出息了,让你大爷我猜猜,唔,不仅延平,什么西北山村,什么之南美景,我这辈子去过的每个地方,应该都是你虚造出来的吧......你想骗我帮你守着这一片黄粱梦?”
只可惜朱潜那边,已经再没有了动静。
秦欢乐摸索着探向自己的胸膛,那里被一角镜片不偏不倚的刺了进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身体开始有些轻飘,脚边一漾一漾的,像被浸泡在无妄无欲的海水中。
如果诅咒和祝福都是先人延绵进我们血液里的传承,那还真是有够受的了,秦欢乐在一片空寂中漫无目的的想着,无论哪样,都会有人选的,仅我一人之力,不过是一盏暗夜中的萤火吧。
可这世界从不乏纵千万人我亦往矣的勇悍,也有大把他这样安静守拙、只坚守自己底线的个人英雄主义。
无论哪样,都好,都是选择。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两种选择虽然都好,可颜老师更喜欢哪一种呢?让他下辈子也好有所侧重的刻意表现表现。
算了,表现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再见面时,他一定不再乔装改扮了,不是搭顺风车,也不是查案。
他会走前去,紧紧拥抱住那个人,再也不放手。
终极的黑暗降临前,秦欢乐低声喃喃道:“颜老师,再等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