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寄北看着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独眼道人,咧嘴一笑:“不是还有老牛鼻子你么?就算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想死都难咯。”
“你就这么笃定老子会出手救你?手上功夫差也就算了,轻功也是半桶水,跑了半天都没跑上山,要不是杀你的人本事不济,你九条命都不够死!”燕飞云吹胡子瞪眼,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大了许多。
楚寄北疼得龇牙咧嘴,赶忙道:“老牛鼻子你轻点!我猜你铁定舍不得我,不然那时我离玄微观还那么远,你下来干什么?不过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人能指使狼的,那狼也是,比马还大。要不是他上来就要杀我,我还以为哪路神仙下凡哩!”
老道呵呵一笑道:“我看你嘴上没毛,口气不小。你今年几岁?张口闭口‘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怕折寿。不过也不怪你,江湖之大远非你能想象,你眼见的高手,只不过是你楚府的高手。坐井观天,不外如是。”
“哟呵!你这老牛鼻子骂人的功夫跟你劈柴的功夫一样俊,都不带脏字的。”楚寄北嘴里打着哈哈,随即又正色道,“我以前听闻武林先宿说过,说世人皆以为世无真龙,以鳄类之。岂知龙能升能隐,能大能小,不滞于物。怒则风云突变,雷霆万钧。真正的高手亦如是。如今江湖,鳄鱼横行,江湖人以之为尊,哪还认得真龙啊。”
“你只说对了一半。”燕飞云停下手上的活计,微微抬头,似在追忆,“你可知江湖分为表里?”
“未曾听过。”楚寄北心头讶异,意料到老道接下来的话将颠覆他以往的认知。
“就像你以前从未养猫,但直到有一天你养了一只黑猫,你就会发现整个天下遍地是黑猫,可你以前却从来不知,只因你从未留意。其实表里江湖跟这个道理是一样的,你们楚府是‘表江湖’的顶点,在‘表江湖’说一不二,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只要不打破这个圈子,你们的江湖就这么大。而‘里江湖’虽与‘表江湖’交杂在一起,但毕竟行事作风迥异,虽然合流一处却泾渭分明。就如你的‘鳄龙之论’,真龙怎会与鳄鱼争食?”燕飞云顿了顿,继续道,“所谓表里,同出一处,终有交集,这也是江湖为何总有‘不世高人’的传说的因由。你们楚家祖上,有一人杰,勘破‘表武林’武学桎梏,鲤鱼化龙,自以为天下无敌,哪晓得连遇挫折,乃知世上藏龙卧虎,只因未到高处罢了。不过传言这人倒也了得,适逢方技坊之祸,敢以一己之力庇护下方技坊的某位大师,得了赤松、碧游二剑,创下楚家基业,更有传闻方技坊秘宝‘天机铁匣’都在你们楚府之上。不过里武林不像表武林一般见猎心喜,对如此虚无缥缈之事向来不挂心,不然你们楚府一代不如一代,早该被翻个底朝天了。”
老道说得口干,拎起床边的茶壶灌了一口。
“照你老道的说法,当真是我坐井观天了。那表里武林,在武学之上又有何不同呢?”楚寄北压抑住内心震撼,继续追问。
老道放下茶壶,道:“我猜你以往所练武功,大多在精研招式,打熬筋骨上了吧?内功虽然也会修习,却也是默记口诀,翻看秘籍,务图详尽是不是?这就是表里的区别了,你们的练法虽然没错,却只适合打好基础,好似婴儿学步,但怎么跑怎么跳却一概不知了。里武林的功夫大多在‘意、境、道’这三字上,招式只是这三字的表达,就像装水的瓶子,把无形之物化成有形罢了。解意,达境,明道,方是武学之始,真能开悟己道,才算有所小成。大成之境,我燕某人不敢断言,说不定真能冯虚御风,起死回生。那杀你的小子用的驭兽之术,就是‘意’的一种表达,能与野兽沟通无碍。不过那小子也就得了点皮毛,比你强不了多少。你武功虽差,倒还不笨,日日看我劈柴都能有所进益,这样看来比那有师傅教的小子要强上许多。”
“老牛鼻子你姓燕啊,你以前都跟我装聋作哑,还整天驼着个背,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楚寄北顿了顿,语气突然柔和,“好歹,我得知道我的半个师傅、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啊。”
燕飞云没来由打了个激灵:“小子你就别这么矫情了,老夫燕飞云。”
“没听说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然躲在山里干什么?我还是叫你老牛鼻子吧。老牛鼻子你来这里多久了?”楚寄北又开始没个正形。
“老夫来此,算来......也有一个甲子了吧?”燕飞云幽幽地说道。
“一个甲子?老牛鼻子你别吓我。我看你满头灰发也没几根白的,顶多六十。难不成你是打娘胎就上山了?”楚寄北惊得嘴都合不拢。
“当年老夫与你一样,被人围杀逃入此山之中,囿于某件往事,心灰意冷,不再出山,居此观中。前三十年我满头白发,后三十年得悟己道,白发转灰。老夫如今,也百岁有余啦!”燕飞云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说你柴怎么劈得如此之好,原来是劈了六十年劈出‘道’来了。你啥时候把这‘劈柴道’传我啊?”楚寄北抛开心中讶异,继续口无遮拦。
燕飞云倒也不恼,独眼之内神光灼灼:“想学?先把伤养好吧。就你这右腕,就算以后伤愈,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运转如意了。要么以后改用左手剑,继续用那花里胡哨的剑法,要么跟我学劈柴,直来直往,蓄点纵横剑意,也不辱了你手里的碧游。我毕竟年纪大了,以前之事也得做个了结,在这之前,得后继有人啊!”
“好你个老牛鼻子!是不是打从我上山就在算计我了?怪不得天天在我面前劈柴,想必是考我悟性。好啊好啊,我算是着了你的道,上了你的贼船了!先说好了,我下山时,要是不能一剑劈死像那骑狼的一般的货色,我就不认你是我师傅!”楚寄北哇哇乱叫,怕老道看见他眼角泪光。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毕竟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
窗外,圆月高挂,倾泻一地明黄,满山满谷,撕裂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