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晓得,他叫明胤咽下去的,是粥还是钉子。
追影看着另一碗,问:“小先生没吃?”
廉衡:“不饿。这里有我,你去休息会。”
追影:“无事,今夜本就由我值夜。”
廉衡推他几步:“去吧,就没见你们休息过。你家主子身手不凡,又有侍卫巡夜,贼人来了保证直接摁案板上。放心放心,快去快睡。”追影挠挠头端着饭盘离开。小鬼退回屋,见明胤依旧沉檀凝香纹丝不动,耸耸肩未以为意,只将方才囫囵收起的笔墨纸砚重新摆开,加倒些水拿起磨条拾本书,边看边磨。光阴清浅,不知不觉墨汁就溢出砚池,他还浑不知地在那磨。
明胤探手止他:“足矣。”
廉衡回神:“啊哦,好稠。”
明胤抽走他手中书卷:“去睡。”
廉衡嗯嗯地摇头抢回来:“我一随溜儿,您不睡我不睡。”说时又兴致勃勃看起书,不消一刻又没了反应,钻入他万千世界万千思想里,眉目时而微蹙、偶尔舒展,忽又洞悉什么似的淡淡偷笑,仿佛他正行走于墨色世界,与书中各色人马侃侃泛聊。明胤凝眸望着他,一边心生惶恐一边涌份安宁,惶恐来自于昌明十年的血膻味,安宁却是眼前人切切实实带来的福禄祯祥。他忽然明白,为何敖顷宁愿弃了国子监宁愿不去弘文馆,也要坐涌金巷槐树底同他看书论道了。他在书本面前,凿凿实实是块玉。
翌日早,卯时即醒的廉某人,捧着本《尔雅》敲响蛮鹊房门。被下药的蛮鹊,尚显晕沉沉软绵绵,缓缓打开门,不料廉衡探手就是一毛栗,给他醒神,道:“吃早饭前,必须看到‘释亲’第四。这部书不仅是辞书之祖,还是典籍,方便我掌握你学识程度。”
醒神的蛮鹊,看着故作严肃的廉某人,“嗯嗯”答允。
廉衡旋即捧着自己的《帝国野史》,乐乐陶陶望山庄的后山顶去。那个水灵灵的丫鬟春雨说,山顶尽头,是处会当凌绝顶的悬崕峭壁----功过崖----犹如斧削,临渊止步,云缠雾绕,浮翠流丹。景色一绝。他岂能不去。
蛮鹊盥洗毕,三清水秀刚坐藤架底翻开书卷儿,施步正忽地倒挂他眼前,两绺蟋蟀毛飞流直下,吓得他一激灵,道:“施施……施领刀。”
草莽:“大清早看什么书啊,走,哥带你到山顶上蹲马步打毛拳。”言讫,不待蛮鹊辩驳,拎起他后领子,似跑似飞,四条腿呼啸过岗。
廉某人大气不接二气,爬上山顶,揩掉额间沁汗,喘吁吁地问追影追月:“就你俩,他们呢?”
追月虽未睨他,却也不作搭理,但这种态度委实也算一种进步。
追影则温顺道:“秋廪,回京办事去了。施步正,刚下山,说要训练蛮鹊,会飞树。”
廉衡失笑:“这直筒子烟囱。”
天青水绿山蓝,侧耳又有隆隆涧响。云深林深处,施步正有心喂蛮鹊几招防身术,倒也挺美。廉衡颔首离开,望山顶平台去,追月正欲阻拦,追影拦住她,眼神示意无需。小鬼短腿一步作两步,悠悠荡荡,未几,就瞥见一龙飞凤舞的长影,“啧啧”两声呆看片刻,便拾起根木棍,小偷小摸跟着人花拳绣腿胡比划。
明胤视若未视,犹自龙动,颇有卖弄之嫌。直待余光瞥见其不再随他狂舞,方敛了剑铓,望向他,问:“怎么了。”
廉衡丢掉木棍:“没什么,扎根刺而已。”
“过来。”
“喔。”小鬼垂头捏着手心望他走近,道:“我将它尾巴挤出来,殿下帮忙抓出去。”
“这是一根嘛?”明胤沉眸。
“量词而已,说多了夸张。”
“拾起倒刺木棍,就没知觉?”
廉衡不想被他苛责,便打马虎眼道:“嘿嘿,殿下飞龙在天白鹤舒翅,我看呆了嘛。”
“话多。”明胤拍掉他抠抠挤挤的手,伸出二指将他手掌托近,细细黑黑几根刺,也不是什么内力花把式能搞定的,末了短叹一声,“下山去找药鬼,挑出来,敷点药。”
“嗨呦。又非万金之躯,三五根刺而已,找郎中您不嫌丢人我嫌现眼。”
“下山。”
“时不我待,去看书咯。”言讫,抽回手,急溜溜就跑。
明胤跨前一步,一把拉住他:“听话。”
廉衡嘚瑟瑟地摇头摇尾道:“不听。我要去后山,听说‘功过崖’斧削四壁云缠雾绕的,一绝,我要去。”他将尾音拉得又俏又长,可见心情大好。能不俏不长嘛?药鬼神乎其技,菊九日渐一好,痊愈在望,而蛮鹊亦没伤着什么根本,性情又逐渐开阔。他廉某人没俏上天那也是因为含蓄。
明胤没辙,索性攥紧他后衣领,半拎半拖,拽着“哎哎哎哎哎”的人直望山下去。
追影追月互视一眼,意味深长。
树杈上的施步正蛮鹊互视一眼,表情更耐人寻味。
至半路,廉某人乖巧安分了,明胤才放开他后领子。二人交叉废话。
“昨夜子时才出书房,这才卯时,上来做何?”
“赏景啊”,廉衡拽平后翘到脑勺的衣领,嘻咪咪道,“花师兄说了,祖父看管过严有损我野性。”
“信他,愚蠢。”
“别说,花师兄可教会我不少深奥学问呢。”
“是么。”
“吃喝嫖赌逛,坑蒙拐骗偷,打骂犟顶横,馋懒奸滑蹭。”
“……”
“您觉不觉得,这闲人探看菊九姐姐过于频繁了?”
“嗯。”
“我老觉得,他俩曾有一腿。”
“……谨言。”
“喔。我觉得,他俩会成为莺俦怨侣。”
“为何?”
“直觉!”廉衡拦他面前,忽问:“殿下,明年您就及冠了。陛下铁定会赐婚,您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明胤瞪他眼:“多虑。”
廉衡嫌弃道:“待西施、毛嫱而为配,则终身不……”话未尽,明胤已将他拨拉到一边,兀自望前去。
蛮鹊被施步正练到一身大汗才回来,回来后揩了揩脑门汗将书藏背后,我我我的半天不敢同廉衡讲,他只看了一页书,廉衡则故作拧眉,递他碗黑乎乎苦药,丑凶丑凶道:“喝。”
蛮鹊:“这是?”
廉衡:“长个的。”
草莽看不下去:“长个?骗谁呢!”廉衡瞪他眼,擀面杖只好挠挠脑勺,同情眼蛮鹊,尔后望向白云。
蛮鹊喝完后苦着个表情,廉衡叮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日日一碗。”
草莽再大惊小怪:“日日?!”
“看不到‘释亲’第四,早饭不得食。”廉衡端着药碗,大步子离开。甫一转身,人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直拐进明胤书房,比划着说欺负蛮鹊要比欺负敖顷施步正好玩多了,因为更听话呐。简直,在蛮鹊眼里,他就是神,他即是佛。
“没毛病吧。”草莽望着鼻孔朝天的犟颈子背影,拍拍蛮鹊垮下去的肩膀,道:“惜命,别听他的,吃饭要紧。”
“不可。”蛮鹊捧起书道:“阿预是为我好。”
“阿什么玉,俺还阿铜阿铁呢。”
“施领刀先去吃饭,蛮鹊看书。”言毕,少年就乖乖顺顺地坐藤架底,全神贯注。
谯明山管家叫禄伯,按廉某人自我解读,就是他与世子府福伯,是福禄双全两兄弟。禄伯两年前收留了山脚猎户两闺女,春雨和秋雨,作为谯明山唯一两女婢,苍翠中点缀出两抹嫣红。廉某人自来熟没两日,就借教俩姑娘识字、写字之契机,数次握紧俩姑娘小手,成功撩拨熟了姑娘们芳心。让同在一旁的蛮鹊无奈外无奈,让远观的唐敬德无语外无语,让四英鄙薄外鄙薄。唯有明胤,沉默外沉默。
第七日蝉鸣,菊九在春雨秋雨扶持下,庭院中一步两步。唐敬德远远望着,神思安然。
第八日蝉鸣,秋廪再次返京,这根“细头发”行事高效靠谱,沿河州府、京城逐渐喧哗。
第九日蝉鸣,蛮鹊随施步正已能打出一套不像样毛拳。少年毕竟是簪缨子弟出身,自小有书本熏陶,一本《尔雅》他倒理解通透,廉衡满意噙笑,尔后直接上了本《吕氏春秋》,美其名曰测试他家国情怀。自己则拿着本《后宫野史》逍遥自在。
第十日蝉鸣,年年闭食半月的世子爷在廉某人痴缠下,早已被迫荤素不挑。而二人舒适平等、近似鱼水和谐的相处模式,自此奠定。
第十五日蝉鸣,药鬼将专为廉某人调配的药方递予他,难得沉默,廉某人亦沉默接过。尔后,谈不上悬壶济世的药草堂头头,归途黔灵山。一行人,亦车马辚辚望京城去。唐敬德死乞白赖钻菊九马车,并厚颜无耻、极尽手段地将廉衡蛮鹊排挤走。落地的廉某人,只能乖乖爬明胤马车内,而抵死徒步的蛮鹊,被施步正一把捞枣骅大马上,借机授骑马绝技。
画风统一谐俪,和乐且湛,终将一辈子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