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忆之在苏子美婚假过后,当班的第一日,邀约盛毓贞趁着午休之际去探班。又特意下厨,用嫩笋、小蕈和枸杞头等食材放入滚水中焯熟,切丁,用胡椒、盐入粥熬煮,待至出锅,淋上香熟油、酱油、滴醋拌匀。
忆之让杏儿蕊儿尝过,二人纷纷赞堪比温家茶食店的三脆羹,忆之听后十分得意,便让蕊儿装入食盒,自己则遂杏儿回屋更衣妆奁,三人又嬉嬉闹闹出了院子,往大门去。
忽听一声姑娘,忆之止步回望,见晏荣脚步匆匆赶了过来,忆之道过万福,晏荣作揖,说道:“不知姑娘要往哪儿去?”
忆之道:“我正要去军巡铺探视表哥,不知晏荣叔何事叫我?”
晏荣笑道:“官人正叫姑娘去清明院研墨呢,既是约的表大哥儿,不如先回了,改日再去也成。”忆之纳罕,问道:“父亲有急事没有?我这一趟出门可不只是见表哥,还有御史中丞盛大官人家的大姑娘,还特意做了菜呢。”
晏荣笑了笑,说道:“老奴也不知,官人只说让姑娘去,并未说其他的话。”忆之听了更加纳闷,遂嘱咐蕊儿先将三脆羹送去,又说自己迟些时候再过去。蕊儿应声去了,忆之便随着晏荣,带着杏儿往清明院去。
乃至书房,杏儿留在廊下,忆之进到屋中,只见书案上铺着毛毡,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纸笔砚台具备,堂内却并无一人。
忆之信步到书案旁,取了少许水来研墨。
正研墨之际,忽见宣纸下露着一本书的一角,不觉好奇,放下墨,抽出书来看。
只见书名为《说苑》,书中夹着一张信笺,翻开一看,正是苏子美大婚那日,自己亲笔写下,交于杏儿找帮闲送去给富良弼的那一张,又仔细看书,正是吴王欲伐荆,舍人迂回劝诫这一段,霎时一惊。
忽见有人往堂中来,抬眼一看,是她的父亲晏纾,忆之不觉跌脚,慌忙跑到他的跟前,一时不知所云,只是满口喊爹。
晏纾沉声道:“连你也要气我?”
忆之应答不上,晏纾背着手,往前走去,继续说道:“我原以为,‘子来何故露沾衣’是你想劝诫良弼,效仿吴王舍人迂回劝诫,后来才解深意——那舍人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你这是,在给富良弼通风报信啊。可见,他要娶娼妓为妻这一事,你不仅知情,还参与其中……”
他停顿了大概两三句话的功夫,转过身来,一时满眼悲戚望着忆之,转眼又怒道:“跪下!”
忆之噗通跪下,不觉又悔又恨,一时红了眼眶。
晏纾缓缓踱步,在书案高椅上坐下,一面翻着《说苑》,一面说道:“他深知那女子来自地下城,且仍受挟制,却要为那女子脱去妓籍,三媒六聘,娶作正房,他被那女子迷了心窍,数日奔走,上下打点,多少人在背后耻笑,他是疯了呀,怎么连你这么水晶心肝的一个人,也跟着一起疯了?”
忆之不敢说自己曾劝过,二人并为此发生争执一事,只是红着脸,闷声不语。
晏纾又道:“焉知不是那文家小二在背后捣鬼,他想娶你,故意讨好三哥儿,以买词为名许以钱财,拉拢人心。又故意调唆弼哥儿,帮他奔走,请人吃席,上下打点,使这已经疯了的人更疯魔,好叫自己如愿以偿。他的手段同他外祖当年吞并汴京大小茶行时的行径简直是一模一样。”
说着,又哂笑了一声,说道:“‘人以好诱之,无不取。’他可深知这个道理。”
忆之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发懵,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纾又高声道:“那文二郎想瞒天过海,遮着我们的耳目,不请他父亲出面,私下为苏缈缈脱籍,焉知税户案里也有我的体己。”
他又冷笑道:“今日我当着良弼的面将苏缈缈的脱籍文书烧成灰烬,他气地浑身打颤,却连声气也不敢吭,也不敢上前来夺。这是为何,因为他心中有愧,他自知自己的行为又多愚蠢下流!”
须臾,又眼望长空,噙着泪,感慨道:“我虽执意与他决裂,到底不忍他自毁前程,他恨我也罢,他日体会得来,感激我也罢,我再不会放在心上,今日后,你也不必再理他,就此形同陌路吧。”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
晏纾双眼射着忆之,问道:“你可听清楚了?”
忆之不敢回答。
晏纾继续说道:“至于文二郎,也不许再见。”
忆之抬起眼来看他的父亲,蓦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忙道:“爹,爹,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我……”
晏纾冷笑道:“他若心思纯正,为何不导人向上,绪哥儿也就罢了,良弼一心追查‘鬼樊楼’一案,他深知其详为何不肯透露半分,助良弼扬名立万,反倒为他求娶一个下流娼妓出尽气力,可见心思歹毒,并非善类。”
随即,又痛惜道:“忆之,你千万不可被那金灿灿的富贵遮蔽了耳目,而不去看清事实真相!”
忆之不住摇头,一时红了眼眶,说道:“我没有……”
晏纾道:“没有最好,所幸我还有属意的人选,近日你不必再出门,一切只等下定过后再说吧。”
忆之不觉滚下两行泪来,她哽咽了半日,哭着笑道:“父亲,女儿是猪是狗吗,拉出去随便就配了……我欢喜不欢喜,难道就不重要?”
晏纾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跌脚,又直瞪瞪瞅着忆之,怒道:“你还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忆之听后,呆了半日,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话给她的父亲带来何等的震撼,她的魂儿在不觉间一点一点抽离,一时怔怔的,也不再落泪了,摇头浑笑道:“是女儿错了。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爹爹不让我见谁,我就不见谁,爹爹让我和谁好,我就和谁好。”
说着,浑浑噩噩向外走去。
晏纾还再回味着她的话,他暗自忖度道,我一直在引导他们去做正确的事情,却不曾想过,他们到底欢喜不欢喜,不觉也呆在了原地。
杏儿在外头觑听了半日,早已知道详情,她见忆之走出,忙上前去扶,她见忆之又哭又笑,唬得没了主意,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忆之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向最明白的道理,忽然之间怎么就不明白了。”
杏儿急了,说道:“姑娘你在说什么啊,姑娘,姑娘,你不会是,不会是中邪了吧!”
忆之笑道:“我没事,你放心吧。”却又一时,止不住淌泪,问道:“杏儿,他还能有办法挽回吗?”
杏儿见忆之这般失魂落魄,惊怕不已,跟着一道垂泪不止,哪里还有主意,只得俯就道:“一定有办法的,小二官人这样能干,一定会有办法的。”又不断去顺忆之的背,说道:“姑娘别急,姑娘千万别急。”
忆之呆呆往前走着,不觉间已经回至小院,只觉扑鼻一股桂花芳香,便往花荫下去打秋千。她用脚跐着草地,轻轻荡了几下,又看着满地的桂花发怔,忽听廊檐下一声响,不妨,唬地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