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忙抻着脖子望了望,又喊了几声,不听回应,于是讪笑着对忆之道:“指定是窗屉没扣好,掉下来了,我去看一看,倘若真的是这样,也让我逞逞威风,骂那廊下的婆子几句。”
忆之强笑道:“去吧。”
杏儿应了一声,扭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对忆之道:“姑娘若要去哪里,可要记得喊我。”
忆之点了点头,杏儿这才放心去了。
忆之跐着草地,轻轻荡了两下,眼前忽有一袭霜色的袍子向自己走来,忆之瞧着那人神似文延博,不觉站起身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待那人更走近了些,才看清原来是欧阳绪,一时失落,又反手搭在秋千绳上,垂头坐了下来。
待欧阳绪来至跟前,忆之又强打起精神说道:“这个时候,你不在书院读书,怎么回来了?”
欧阳绪道:“我会过良弼,想着,你大约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来看看你。”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你是怎么得知的?”
欧阳绪道:“良弼去埠头找延博,我正在他那坐,见他满脸泪痕闯了进来,又恼羞着说什么夫子烧了文书,忙问究竟,这才知道了详情。你们也是,这样的大事,单瞒着我做什么,我倒成局外人了。”
忆之讪笑了片刻,说道:“我是怕不成,少牵累一个是一个。”
欧阳绪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要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我知道,你怕我心智不坚,再分了神。你只管放心,经历了这些,我也长进了不少,断不会再胡乱主张,凡事都同你们商量着办。往后再有什么,可不许瞒着我。”
忆之笑了笑。
欧阳绪又接着问道:“夫子可有难为你没有?”
他哪里知道,不问还好,这一问,忆之霎时眼眶一红,滚下两行热泪,不觉慌了手脚,连忙俯就。
忆之用绣帕掩着唇,强按下悲意,将院里发生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又说道:“父亲恨文二哥哥帮良弼哥哥谋划,还说他心思歹毒。我若帮文二哥哥辩解,父亲又怪我贪图他家富贵,还说要为我立马找人家,没下定之前不许我再出门。”又红着眼,拉扯着帕子,说道:“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适逢杏儿归来,见到欧阳绪,忙又招呼着,喊人搬了张杌子,几子,又点了茶,端了果子点心送上来。
欧阳绪待杏儿忙碌完,就着杌子坐下,又呆了半日,才说道:“若是换作从前,我必定要说,夫子就是偏疼良弼,我曾数次听夫子提点他,叫他对鬼樊楼一案不要追根究底。这其中盘根错节,凶险非常。这会子却责骂延博不帮良弼扬名立万,心肠歹毒。难道自己家儿郎的命是命,别人家的就不是了?”
忆之忽觉点到了心间,想到苏子美大婚那日宴席上,文延博被两位歌妓纠缠,倘若换了清明院的几位,无论是谁,她都会当仁不让为其解围,偏偏那一日,她只是坐山观虎斗,事后反而取笑,不觉感慨道:“是啊,自己家的儿郎是儿郎,别人家的难道就不是了?”
欧阳绪说道:“我曾听延博提起小时候的事,才知道夫子待我们多么宽厚,我们何时受过什么气。可他小时候,便是一碗饭,一颗糖都要自己争取,为得他外祖的青眼,时至今日,还是半分不敢错。他的成就,可都不是平白得的。”
忆之听了,呆了半日。
欧阳绪并未察觉,又说道:“从前不懂,还是听了他说,才知道我们几个虽困顿,却也衣食无忧,家里肃清,丫头仆人见了还都喊一声哥儿,哪里受过气。”
说着,又笑了起来:“前几日,夫子应酬吃醉了酒,回来非要看我的功课,又捧着卷子望着天,顿足道‘天爷开开眼吧,这样的好人,不入仕途,是我大宋莫大的损失。’又唏哩呼噜说了一大堆胡话,又骂范大郎有眼窟窿没眼珠子的东西,闹了半日,叫夫人骂了一顿,叫人架了回去。”
欧阳绪说着,不觉又红了眼眶,哽咽道:“那时我才知道,夫子是打心眼里疼我们。”
忆之并不知道这场闹剧,一时红了眼眶,哭笑不得。
欧阳绪又说道:“夫子烧毁文书,又与良弼决裂必定是一时之气,想来,过段时日,也就有迂回的余地了。”
忆之缄默了半日,又问道:“真的吗?”
欧阳绪笑道:“自然是真的,良弼那边我已经劝过,你这段时日操心太过,不妨好生歇几天,只让我陪着夫子,保管不出错。”
忆之听了,倒还罢了,不觉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又揣着心思,一时无趣,到池边看鱼,想了起来,就同鲤鱼商量,说道:“鱼儿,鱼儿,我对院里的几位了若指掌,良弼哥哥搓搓手,我就知道他在慌张。二哥哥多说一句,我就能猜到他有什么打算。三哥哥变变脸,我就明白他又不坚定了。四哥哥张张嘴,我就能想到他大概又饿了。还有表哥,素来有话直说,压根都不需要多想。
偏偏对文二哥哥,却一点也深知。
自他出现在我眼前,一惯是成熟稳重,温厚平和,凡事只要交托给他,便没有不成的。遂也不多想一分,多行一步。又仗着他喜欢我,一味恣意任性,分外掉以轻心。他为我做了这样多,我不仅理所当然地受着,父亲错怪他,还不替他解释,父亲不许我与他再来往,我也不敢抗命,还等着他来解决。却不想想,他这样繁忙,又是公差又是生意,闲了还要替我料理几位哥哥的事。
我这样,是不是坏地很?”说完,又呆上了一阵。
又一时在桂花树下打秋千,荡着,荡着,见四面的花飘飘洒洒落下来,便走到花荫下,嘟嘟囔囔道:“宛娘敢为三哥哥与家里抗衡,我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我自知这样做对不起他,却也怕被父亲料中,我是被假象遮蔽了眼睛。况且,他这几日,也太冷淡了些,明明可以叫三哥哥带句话来,偏一声气也不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这样放弃了?那我又该如何?”
说着,不觉又垂下两滴泪来,忆之满腹心思,只觉十分无趣,却不知她的母亲苏氏,见她这般失魂落魄,十分担忧,成日远远盯着她看,见她一会同花儿说话,一会同鱼儿说话,一会默默垂泪,一会又呆呆发怔,愈发茶饭不思,拉着姜妈妈,红着眼眶说道:“我冷眼瞧了忆之这几日,按理说,她也不惦记弼哥儿,何至于这样大的打击,你说,她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又一时紧紧攥住姜妈妈的手,说道:“我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她若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呀!”
姜妈妈忙道:“夫人别乱说,官人素来宠大姑娘,重话也不曾听过两句,前几日发了那样大的火,许是吓着了也未可知。”
苏氏一听,那还得了,哭道:“那可更不得了了,我听人家说,小孩儿魂不全,不禁吓,感情她是丢了魂了!”
姜妈妈又道:“姑娘不小了,也经历过事儿的,那官人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凭是天大的火气,也不过厉声叱责两句,这都能把姑娘吓地丢了魂,那姑娘也忒不禁吓了。不至于,不至于!”
苏氏说道:“那你说,她这是怎么了,成日痴痴呆呆的。”
姜妈妈道:“或许,只是咱们瞧着不妥,实际上,大姑娘清醒着呢。”
苏氏蓦然站了起来,说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听王夫人提起,说她家老太太总是不好,找了个道士算了算,竟是撞了什么,她连忙请那道士开坛做法,将那什么送走,她家老太太立即就好了呢!不如我也找他替忆之算一算。”
姜妈妈见她心切,说道:“不是老奴多嘴,夫人不妨去同姑娘谈一谈,倘若真觉得不妥,再去请那道长不迟。”
苏氏如何也不能依,只说道:“咱们先去卜一卦,又不马上开坛做法,走走走,叫外头备马车,咱们立即就去。”
姜妈妈见拦不住,也只能出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