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笑望着前方,说道:“我只是想不到,有一日,能与你平坐。”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我从前见过吗?”
章元道:“听闻姑娘记不得许多事儿了。”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倘若当真如此,那可是老天还在垂怜你。”说着,深望着忆之。
忆之笑了一声。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章元又说道:“只怕姑娘没忘事,也记不得我的。”
忆之蹙着眉,又看了章元一眼。章元道:“我也曾在睢阳书院里读书,与富良弼可谓同窗,只可惜,他能与你并肩谈笑,我却只能偷偷瞻仰你。”
忆之解了过来,讪笑道:“我隐隐约约记得,我的父亲仿佛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沾了他的光,故而人见人爱。”她顿了一顿,又问道:“你是宋人,为何要帮他攻打自己的母国?”
章元笑道:“姑娘如今的处境,问这话合适吗?”
忆之怔了怔,苦笑着低下了头。
车毂粼粼行了半日,乃至保安军关口,车夫吁停了马,开了槅门让士卒检视,章元熟络与他们攀谈,再加上忆之面目全非的肿脸,马车很快进了关口,就往榷场行去。
忆之微微开了车侧窗往外看,外面是一顶顶毡帐支起来铺席,堆垛着鞣皮、织氆氇或有铁甲,金银器,兵器,还有丝绸,锦绮,茶叶,粮食,青盐、岩羊,马匹。
章元也往窗外看,见到了熟人,遂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歇,下了车去会友。
保安军巡检胡怀中正埋头吃馎饦汤面,他身旁的大锅里腾起一团又一团的水雾气,将他包围在里面。不觉听见有人喊他,遂抬起头,一见是章元,忙放下那一筷子汤面,握着牙箸起身作揖,笑道:“章先生,有日子没见了,近日生意如何。”
章元笑着上前,作完揖,二人一道坐下,他叹了一声,说道:“自从兴州修建了皞渠,农耕之力愈发强盛,粮食再不好卖了,偏偏这上品的青盐又只有夏州才产,他们抬了价,还不许还。”说着摇了摇头,苦笑道:“生意越发难做了,胡长官可有什么好路数相告,你我再合作一回,挣点酒肉钱可好。”
胡怀中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劝你啊,别再做青盐了,做些吐蕃的货吧,鞣皮、织氆氇,铁甲,金银器都成。”
章元听了,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要打仗了?”
胡怀中朝檄文榜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你难道没听说,都中出事了,参知政事晏大官人家里有西夏的侦探潜伏了一两年,叫人发觉了,临逃时,还吧晏大官人家的大姑娘劫持了去。”
章元听了,都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我分明听着坊间,小报上,都说是晏大官人与富良弼师生决裂,富良弼心生报复,使计将姑娘给弄到地下城里。”
胡怀中横眉断喝道:“别胡说!”说着,又四下看了一看,见无人,这才低声道:“你能有什么消息,那道听途说的小报哪里可信。我们都是看邸报的,况且,我的妻舅可是开封府军巡长霍尊,搜捕那日,他正在当场。说那富大官人遭人陷害,九死一生。禁军将他救出来时,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堂堂七尺男儿,口里含着血,哭得涕泗滂沱,跪在晏大官人面前说自己该死,没能救回大姑娘。晏大官人已经没了人气儿,只是摆手,说不愿怪任何人,让富大官人把姑娘找回来,活要见人,后半句说不出口,又连夜进宫面圣,听说上车时滑了一跤,另一位门生扶地紧,没摔着,却吐了一口血出来,众人眼瞅着,那头发霎时全白了。倘若真是富大官人所为,晏大官人岂能饶他?官家岂能饶他?”
胡怀中又指了指关口,说道:“你瞧见没有,那一位也是晏大官人的门生,名唤石杰,如今在延州府知推官,同晏大姑娘也是打小的交情,听闻她丢了,又是被西夏侦探掳了去,告了假,在这关口守了好几日,饿了啃两口胡饼,困了胡乱浑眯一阵,你瞧瞧,也没个人样了。”
章元听了这话,忙抻着脖子去看,终于在懒散的士卒中找到了石杰,他的头发微乱,蒙着黄沙尘土,胡子拉碴,若不是胡怀中指点,当真认不出来。他又看了马车一眼,心中有些猜想。
胡怀中嗟叹了一声,说道:“又白费这力气做什么呢,即便能找回来,她也是活不成的,何至于把自己闹的人不人,鬼不鬼。”
章元冷笑了一声,说道:“都中的事,从来都不简单,只怕晏大姑娘就是死在地下城了,什么西夏侦探,都是幌子。”
胡怀中射了章元一眼,半日才说道:“即便有关地下城,那西夏侦探也不是幌子。否则,朝廷怎会无缘无故把益、利两路知体量安抚使的韩大官人加急调来,那边的灾情才刚刚得到缓解。”
章元纳罕道:“此话当真。”
胡怀中道:“自然当真,不日后就要到任了。听闻那韩大官人也是晏大官人的门生,受过他的恩惠,只怕他来后,且有的折腾呢。”说罢,又感慨道:“嗳哟,我这把老骨头啊!”
章元出神道:“那这青盐的生意,当真是做不得了。”说罢,又作揖道:“感谢胡长官指点。”
胡怀中笑着作揖,又低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以后再有什么挣银子的项目,可得想着哥哥些。”
章元笑道:“那是自然!”二人又客套了一番,方才别过。
章元一路思忖着,上了马车,见忆之正在垂泪,心内一动,遂问究竟。
忆之哭道:“你又当我想哭,你给我吃的什么破药丸,这会子,脸也疼,嘴也疼,眼睛也疼,又不停地掉眼泪,泪珠儿落在脸上,加倍地疼。”
章元疑了半日,又笑道:“等过了下一处关口,我就给你吃解药,届时就不疼了。”说罢,催促车夫启程。
马车驶出榷场,沿途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日头射在黄沙上,金光闪耀。一阵风儿刮过,堆砌的黄沙簌簌脱落下一层细细的沙粒。
章元带忆之下了马车,忆之见沙漠中央,汇聚而成一汪澄澈的碧泉,泉水中倒映着雪白的卷云,她提着裙裾一步一陷,朝早在沙漠中等待的骆驼毡车走去。
毡车继续前行,忆之又撩起车帘往外看,荒漠的尽头,在白亮的天色下,呈现灰灰的群青色。
又不知走了多久,忆之朦朦胧胧将睡之际,蓦然又醒了过来,只觉脸儿,唇儿火辣辣地刺痛。车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从虎皮大毛毡子上爬起来,撩开帘子,已经驶出了荒漠,又得荒土山丘环绕的一处,秋风萧瑟,衰草枯杨,天边的云彩绛红,章元矗立在崖前的衰草丛中,一群大雁从他的头顶飞过,直朝夕阳而去,西风卷起他的衣袍,几乎可以见他带翻,他仍然坚持站立着,迎着风儿,昂首挺胸。
忆之下了毡车,远山地势险要之处有一座堑山古城,常年风蚀下,土石相间夯筑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山下的河流迤长,夕阳的余晖射在河面上一闪一闪发亮。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章元道:“科举不该是擢拔英才的唯一途径。”
章元继续说道:“我要证明给你父亲看,他错了。我要让朝堂里的那群中流砥柱知道,他们错了。”他又看向忆之,说道:“始皇残暴愚昧,才有刘邦、项羽推翻秦朝之壮举,元皞之骁勇善战、雄韬伟略,无人能与之匹敌。而我,是助对的人,行对的事。”
忆之垂眸道:“我不懂你的道理,父亲母亲生我们一场,他们错了,你该让他们矫正才对,怎么就要动粗呢。”
章元缄默了半日,问道:“你分明有机会逃跑,为何不逃?你到底居心何在?”
忆之呆了半日,笑道:“你有你想改变的事,我也有。”
章元说道:“你果然都记得。”
忆之笑了笑,又蹙眉说道:“我不记得。”
章元道:“为了保住地下城,保住他们的金库,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的父亲,他难道不知详情?你生死不明,他只惦记着入宫面圣,告诉那昏聩软弱的小皇帝,战乱将起。你可知,你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猫儿,狗儿一样的玩物。你难道不恨?”
忆之沉吟了半日,笑道:“不记事,当真是上天还垂怜我。否则,这会子,我该多么煎熬。”
章元见她油盐不进,胸腔中怒火翻滚,他恨不得撕开她虚假的面目,得到那伪装下的真相。他按下火儿,又说道:“你说你想改变,你又想改变什么?”
忆之蹙眉想了想,说道:“这儿天高地阔,有别样的美感,我想在这,我可以换种方式活着。”
章元扑了上去,他握住了忆之的双肩,凶相毕露,他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忆之微微一怔,却不觉得可怕,她笑道:“你说,我若告诉兀卒,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例如,你我曾在书院见过,你待我关怀备至,好得过分。他会如何?我再告诉他,你在无人之处,言语暗射,他又会如何他很多疑。”
章元只觉一股火儿直冲脑门,他将双手上提,握在她的脖颈,打着颤,却不敢用力,说道:“你已经干扰了我的谋划,你不能活。”
忆之蹙眉道:“杀了我,你也无法回去交差。”
章元无话可说,出着神,渐渐松开了手。
忆之又道:“你我该结盟才是,兀卒这样多疑,或许哪一天,你还用得到我。”
章元哭笑不得,摇头说道:“径直往前,等见到成片的胡杨树,就正式入了西夏境内,那儿遍地都是野利族的耳目,用不了多久,野利皇后就会发现你的存在即便你我结盟,只怕你也活不到我需要你的那一天。”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那可当真要谢谢你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