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之净了手,端着那小碟羊头籖走了过来,将碟子递给元皞,自己却只取了烤好的胡饼来吃。
元皞纳罕道:“你这是做什么。”
忆之蹙眉道:“或许是伤了胃,吃了也不消化,瞧着也没胃口。”
元皞不觉出神,又去握忆之的手。
忆之笑道:“我见山上好些野菜,明日可以去摘来炖菜肉羹吃。”
元皞道:“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他们去做,实在不成,我去抓个宋人庖厨来,不必你这样劳累。”
忆之愁颦道:“你们的书都是党项语,我也看不懂,又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岂不要成日呆坐着。”
元皞笑了起来,说道:“你怎么没有旁的事情做。”说着,又沃了沃忆之的手,忆之会意,脸儿红了一红。一阵寒风吹过,侵肌透骨,不觉打了个寒颤,元皞命人取水濑裘给她披上,卓华尔闻讯,捧了一碗热羊奶来。
忆之谢过,呷了一口,只觉腥膻无比,不觉蹙了蹙眉,一时不知宋国是如何处理羊奶的,她望着篝火呆了一阵,又起身,去眺望迤长的额济纳河。
忽听衣裳响声,回望过去,竟是章元。
忆之笑问道:“你吃过羊头籖了吗?”
章元点了点头。
忆之又道:“是否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
章元出了半日神,说道:“再过几日,边防将有你的一位故人来,你”顿了顿,又去看忆之,只见她望着闪着银光的额济纳河,眸子里也有银光闪烁。
忆之缄默了半日,蓦然道:“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将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往东送吗?”
二人身后响起元皞的声音,他肃声道:“为何要提到这话。”
忆之与章元不妨,唬了一跳,章元连忙作揖,忆之拍了拍胸口,说道:“活人趁着还活着的时候,交代后事,不是极平常的事情?”
元皞上前道:“我说过我会护你。”
忆之道:“我总是要死的,病死,老死,都是死。”她顿了一顿,说道:“我们中州人有一种说法,落叶要归根,我生在汴京,倘若客死他乡,魂儿会被困在西夏,永世不能超生,无论如何,尸首要回去才行。”
元皞听了这话,呆了半日。
章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不止中州,荆州西部也有这种说法,据说还有赶尸人这样的行当。”
元皞断喝道:“章先生的学识,叫旁人领教去吧!”
章元讪了半日,会意,忙作揖离开。
忆之斜睐了元皞一眼,没好气道:“这就是青天之子,气量也太小了些,我们都是宋人,总有一两句投缘话,可以缅怀一番,也没什么。”
元皞沉着脸道:“说什么不好,又提这样的事。再投缘,这一日的路程,也该聊够了,你本就不必同他熟惯。他虽是宋人,与你极大的不同。”
忆之应道:“好,好,好。”
元皞将忆之拉到眼前,低声说道:“不能敷衍我。”
忆之望了他半日,笑道:“你是在吃醋吗?倘若日后你我斗气,互相不理睬,我是不是只要同别的男人说话,你就会气呼呼地跑来,也就不用我费劲心思去迂回了?”
忆之见他不说话,点头笑道:“好,我明白了,也记住了。”
元皞说道:“我是兀卒,兀卒该有兀卒的威望,让人畏而生敬。我不能做那样的事情,使他们觉得兀卒可笑可欺,你若非要如此,你同谁说话,我就斩杀谁,让众人都避着你。”
忆之蹙眉,说道:“你也太没劲了。”
元皞又道:“夜里冷,回去等我吧。”
忆之道:“我成了你豢养的雀儿?”
元皞想了想,说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得到此殊荣。”
忆之哼哼冷笑了一声,便往最高的房屋走去,一位回鹘女子跟了上来,随着忆之一道进屋,忆之脱下水濑裘,她便上前来捧过,又往衣搭子上挂。
忆之往镜台前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鹘的女子口音生涩,用汉语说道:“麦提亚。”
忆之透过铜镜去看她,问道:“你们为何不走?”
麦提亚头也不回,用手一下又一下去顺水濑裘的毛,说道:“我们能去哪儿?”
忆之道:“回家。”
麦提亚发出了一声嗤笑,说道:“我们都是变卖了所有家产,凑资来走商道的,如今家也没了,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你同我说回家,哪儿是我们的家?”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你恨他们吗?他们改变了你的人生,你本可以”
麦提亚不等她说完,道:“我本来过地也不怎么样,父亲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吃酒,吃了酒就借着酒劲打我,他说我是一个女儿,这是极大的错误,他忍受了多年,我当知足。至于生意,宋人太奸诈,夏州人太蛮悍,讨不到好,挣不着银子,父亲就会克扣我的吃食,我父兄本在商量,到了榷场就把我卖了。”
忆之道:“宋国略人犯法。”
麦提亚道:“胡乱定个什么罪,充作军妓就行了。这种时候,我的父兄就会变得很机智。”
忆之回过身来望麦提亚,说道:“看来你不恨这群夏州人?”
麦提亚跪坐在地毯上,对忆之道:“恨的,毕竟他们杀了我的父兄。你们中州人很爱说一个词,血浓与水,我说的对吗?”
忆之点了点头。
麦提亚道:“其实,活着也好,死也好,好像都没什么,只是真的要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再活几天吧。”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想报仇吗?”她细细地盯着麦提亚看,只见她两只黑黢黢的眸子里,有着与稚嫩的脸蛋截然不相应的沧桑。她说道:“你已经帮我报仇了。”
忆之解了过来,遂不再多问,笑了笑,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麦提亚嗯了一声,起身外去。
忆之又对着铜镜端详自己,她愈发认不出镜中的人儿,消瘦的小脸,红肿的双目,无神的眸子,整个人仿佛层云压着顶。遂起身,脱了衣裳,往银鼠毯子里一滚,躺好后,须臾,便睡下了。
暮色浓重时,元皞裹着一身的酒气归来,他脱了衣裳往床上躺,一时又没轻重,栽了过去,香梦沉酣的人儿受了惊,脑袋微微动了动,须臾,又传出一阵鼻息出入之声。
元皞带着醉意,满眼春色,笑着用手指去拨弄她的脸,又在这边亲了一口,那边亲了一口。忆之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鼻息声,原本侧卧的姿势,换作了平躺,仍在梦中没有醒来。
元皞听见她的双唇微动,似在梦呓,心内一动,笑意垮了下来,他提着心,凑近了去听,只听她轻轻地喊着某个字,他又凑近了些,听了半日,才渐渐听清,原来她在喊李平,她梦中喊的人正是自己。
不觉笑了起来,他想用胳膊穿过忆之的脖颈,让她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奈何胳膊太粗壮,试了几回,终于将她吵醒了,她星眼微饧,杏腮粉润,软软推了他一下,咕哝着说道:“一身臭气。”又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元皞拄着一只胳膊,将她的手臂拨开,忆之又蹙眉道:“别闹。”元皞愈发起了春性,遂又是一夜天上人间不能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