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见之间。 颜邀河半躺在座上,一动不动,他像个死人,在人们为他搭建的王座上,他身上华贵的囚衣微微地闪着光芒。 一个独臂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进来,转身掩上门。 方才还能听见原处隐隐传来的嘈杂,此刻,房间里完全陷入一阵寂静。 “邀河。” 无名刀客轻轻开口。 座上的男人长久没有回应。 颜邀河的眼上蒙着白布,脑袋疲惫地搭在金色的靠背上,双手交叉,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无名刀客在等他回应。他明白,白天的揽星上人是具近乎没有意识的枯骨,并非身体不适,而是他放任如此,等到夜中星空出现时,他才能够和人正常交流。 无名刀客等不了了。 他今日出门完成任务,路上顺便瞧了一眼梁府的状况,只看一眼,他便明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虚堂是他的希望,亦是人类的希望。在这希望底下,他脆弱的私心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怀揣着卑微的蜉蝣之愿,在今天终于明白,那愚蠢的愿望不过是人在命运前的挣扎罢了。 但他还是开口了,虽然,颜邀河听不见。 “邀河,是时间不够了吗?是我做的不够了吗?” 他这样问着那个男人,近乎绝望。 极其罕见的,颜邀河清澈柔和的声音居然回应了他: “无名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我?” 无名刀客沙哑着声音: “我还真不清楚。我当初能杀他一次,就能杀第二次,我还有力量,我的刀还没锈,盈虚堂到底在动摇什么?梁不周一个小孩,又能做的了什么?” 颜邀河轻轻笑了。 “无名先生,麻烦您看看您自己吧。” “……” “看看世人,看看这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看看您的程度究竟该剩下多少吧……已经不够了,真的,不够了。” “……不,我还……” “您还能撑几年呢?两年?三年?不一样,我们是人类。这次,地灵怀揣着对人类更强烈的憎恨卷土重来,那怨恨的产物也比之前更为强大……无名先生,你的确还能和地死魔将刑柁再一次分出胜负,但您心里应该很清楚,孰胜孰负,在他和您之间已成定局。” “……别小看……” “好,退一万步,就说两年之内吧。等我们花费两年打到刑柁本部,但到时您恐怕已是穷途末路,经过两年对人世的侵蚀抢掠,那时大地之心产出的怨恨正好供养出最强大的刑柁。” “……” “无名先生,人和魔物是不一样的,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颜邀河清朗的声音显得格外困惑: “您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无名刀客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那简直像是被说中的,恐惧面对现实的愤怒与无力。 “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的语调沉沉: “杀死刑柁,我一个人的命足矣。” 颜邀河抬起头,那片空荡荡的白布注视着无名刀客的脸。 他站起身来,足未负履,洁白如玉的双足一级、一级地,踏着冰冷的阶梯下来。 身后他长长的衣摆,波浪般涌动着,荧光闪烁不定。 “不够。” 他走下他的王座,站在无名刀客面前两臂的距离上。 他“看”着这个因为有了亲人,而显得格外可怜的,昔日最强的男人。 “不够,不够,完全不够。如今的您,纵使拼尽全力,也杀不死刑柁。” 他低着头,对着那张瞬间苍老的灰败面孔,喃喃自语似的,温柔地吐出残酷的话来。 “得再搭上另外两人的命才行。” “妖魔是什么样的东西?” 梁不周坐在木头上,对面是个灰绿头发的男人。 刘厨子在听了她早上的光荣事迹之后,叫她来给那植物的主人覆山赔个礼道个歉,她便来了。 梁不周看着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身板,披着件灰色的袍子,阳光照在他软绵绵的灰绿头发上,显得他自个儿也跟颗植物似的。 他谈吐礼貌,文绉却不浮饰,亲近却不冒犯,风度翩翩,令人心旷神怡。 覆山的房间后还自带一座花园——就是她早上忙活的那地方,如今被覆山天意催生得又是杂草丛生,听对方细声细气地解释,那些植物原来是抵御外敌的防线。 梁不周虽然对这种能够被木刀伤到的防线有点儿怀疑,但还是保持了沉默。 待在覆山公子旁边还挺舒服。 他们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覆山的亭子里聊着天。 “姑娘在荒山中长大,没见过妖魔?” “嗯。” “我明白了。要说那妖魔究竟是什么,还得从它的出生说起——它是我们脚下这东西的产物。” 梁不周低头看看,只瞧见这凉亭的砖地。 覆山灰边的宽袖轻轻拢了拢茶盏的边缘,抬手,虚掩着饮了一口。 一举一动,好不风雅。 “姑娘可知道,凡人从何时出现在这大地上?” 梁不周谨慎地摇摇头。 覆山说:“大约在四千年以前,这片大地上开始出现最初的凡人。原本,世界上是只有大地和天空的。” “那人又为什么会出现……?” “凡人啊,仅仅只是天道一个不小心,用它无边法力中最渺小的那一簇,随手造出的灵物罢了。” “唔。” 覆山沉吟:“有时呢,我浏览《原初》或是《太上》时,常感到不可思议,凡人居然能够在大地和天空这般无边无际的力量夹缝间繁衍下去……当然,仅仅指最开始的那个时段,被称作原始代的时段。” “?” “因为后来,天空被大地吞噬了。” “哇。”梁不周惊呼出声,虽然她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在凡人被创造出来以后,大约过了一千五百年,地灵对于在它身上越来越猖狂的人们感到不满,于是它决定让凡人彻底消失。” 梁不周先前听过,是她某日溜出梁府,在茶馆先生的嘴里头听故事似的听了这件事,虽然有些出入,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莫名没有怀疑覆山的话的真实性,只是下意识就那么相信了。 覆山继续道:“为此,地灵自1581年起,在五年内不间断地发动了五场大地震。原本此界大陆生而为整,那五场大地震几乎是刻意般地,将大陆一分为四——东陆,西陆,南陆,北陆。梁姑娘先前住的那座山,被称作不周山,坐落于东陆之南;我们盈虚堂亦在东陆扎根。” “话又说回来,无名先生取名还真是随意呀……哈哈,题外话。” 覆山突然失笑,弄弄壶盖,抬袖执壶,淅沥倒入梁不周面前杯中,茶黄色慢慢充盈杯中。 “再说后来,大地一分为五后,彼此之间灌入海水,而地灵提炼其地灵之心,使妖魔鬼怪从大陆上的裂缝和海洋中的缝隙里钻出来,到了地面上。” 提到妖魔,梁不周颇感兴趣地喝了口茶。 “然而天道想要保住人类,它暗中降下天意给人间的三十人,给了凡人以对抗妖魔的能力,然而它自身也因此被地灵吞噬。被授予天意的那三十人,称作三十老祖,我们都是他们的后代。” “三十老祖。”梁不周的语调微微提高了。“是不是都很强?” “是呀。不过,如今他们大部分都不在世了。既生为凡人,再如何强大的人,也有死亡的那一天。” 梁不周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又想:若是能亲眼见识见识那三十老祖的实力,可就太好了。 覆山瞧着面前姑娘的脸,不知怎的就看出她的心思来:“倒是还有两位老祖还活着。” 梁不周精神一振:“哪儿?” “你猜。” 丢下这句话,覆山公子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转过头去欣赏院中风景去了。 “……” 梁不周在心里瞪了覆山一眼。 和山上似曾相识的吱喳鸟鸣在这园中响起,风格外柔软地拂过二人。 覆山早已眯起眼,睡着了似的样子,梁不周直挺挺的脊背也微微放松了些。 突然,她问: “师傅是三十老祖吗?” 覆山好像睡着了,过了近三分钟,梁不周才等到一个回答: “……哈。” 跟说梦话似的。 梁不周囫囵地哦了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抬腿去别处散步去了。 早晨的锻炼兴致被完全打断,梁不周跟自己较劲似的四处闲逛,倒也依了刘厨子的话。 一上午,她自认为熟识了不少盈虚堂的人,知道了他们多多少少都是被分配任务在身的,而只有自己没事做,像师傅说的,是个家里空养的吃白饭。 想到此处,带刀姑娘又有点儿闷闷不乐,也不清楚为什么。 一直从盈虚堂后院逛到前门,在堂间的走廊里穿行而过,又绕到演武场、兵器房,一路上梁不周也不怎么与人搭话,只自以为隐蔽地盯着他们工作,瞧个好一会儿才愿意走人。 走着走着,不时有早晨听过刘厨子说话的人,悄悄地多看她几眼。 梁不周随手一抓,捉住一个偷看她的熟悉眼神。 狐鸣女轻轻地哆嗦一下,衣领被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揪住,她瞪着双大不溜秋的兽眼,软绵绵地望着那个冷冰冰的姑娘。 梁不周一瞬间,单纯地觉得她有点儿可爱。 狐鸣女只觉得有一下子她紧张到脊背发汗,但她虽为狐,却是个不争的温柔性子,况且这梁姑娘的身份摆在那儿,她实在是对她气不起来,这会儿被她莫名抓住,心里居然莫名心虚起来。 狐鸣女缓缓道:“不周大人,找小狐可有何事?” 梁不周说:“你方才偷窥我那么久,找我可有何事?” 狐鸣女发觉自己暴露了,也不带尴尬,温柔一笑:“小狐看大人孤身一人,心里想着要不要上来搭话。” 喔。 梁不周一下有些呆,她没有被人搭讪的经验,也没有过朋友。 “……” 她突然有点儿慌,放开了狐鸣女的领子,心里头浮出一丝淡淡紧张。 狐鸣女瞧她这幅样子,差点儿忍不住笑,但那件事时不时地困扰着她的心,那些开怀又被她吞下去了。 不过她开口:“我带您去逛逛?” 梁不周心想,她是不是想和我耍朋友。 她没体会过这种感觉,这时心里有些突突地跳,慌里慌张的,点点头就答应了。 狐鸣女不知梁不周已经把整个盈虚堂逛过一遍,于是梁不周默不作声地,跟着狐鸣女又把盈虚堂走过一遍。 那些方才见过她的人,都朝这儿投来怪异的眼神。 “这儿是女舍,雅称香苑,堂里的姑娘们都住这儿,平时男子一般都不能进去。……你说卓满棣昨天来找过你?那是特殊情况。隔壁是男舍,雅称臭坑。男舍和女舍,都是建在覆山公子的小花园里头的。” 狐鸣女先带她到了她昨夜住的那条走廊,与这条走廊相对的,是男舍走廊。 “这里走出去,跟上我,是会厅。在这儿会举行隔日的早晨例会,明天就有了。我们每隔一日给大家发配任务,通知事情。没事,盈虚堂人虽然多,但每天早上都能按时分配完任务。分配方法吗?到时候把任务单子发放到你手上就可以。” 会厅两侧总共开了四个门,一侧两扇。整个厅子没有一张座位,此时时候仍算早,但还是有不少人经过这儿,纷纷打量二人。 梁不周注意到他们的扮相和她在那京城里见过的很不一样,京城里的人虽华贵,但终是些制式衣装,而这里的人个个都别具一格。 一个鹿角的男人从她面前经过,梁不周只顾着盯着看角,而狐鸣女早就走到对面一扇小门前: “梁姑娘,跟好。这里进去是文渊房,用来存放些资料文书,看守只有一人,但他很强。” 梁不周跟上去探头探脑。里头的看守是个白面书生,他瞪了梁不周一眼,她方才在这儿盯着他写东西,盯了老半天,那书生出言赶人才肯走。 狐鸣女领着梁不周到了隔壁间。 “这里,是领取资材的置物室。除了办理任务完成和领取东西之外,还接受寄送信件的业务。你问为什么?置物室的负责人是意晓公子,他的天意是传信相关。” 意晓公子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睡着。 “这里便是你方才吃完饭的地儿,膳厅。刘厨子大人是这儿的掌厨,别看他小小一个,今年已三百余岁,别那种眼神,因是刘厨子大人曾经受了妖魔的诅咒,才成了如今这样。” 膳厅大概是这几间房间里最大的一间,也担得上“厅”一字,整个厅里摆满桌桌椅椅,依稀可见用膳时的别样热闹。 “至于这儿……” 她们转身,也是个熟悉的门口。 “这里是延罪堂。” 狐鸣女指着那扇紧紧闭着的小门。 “虽看不出来,但在这延罪堂下,是关押有灵智的妖魔和一些罪恶天意人的牢狱,没错,正通法相大人的房间。” 狐鸣女有些纠结似的,继续道:“法相大人喜欢直接带人到他地面上的房间折磨……姑娘除非有要事,若是看到门紧闭,就别过去。” 梁不周点点头表示明白。 如此,狐鸣女带着她朝外走去。 之后,二人逛了演武场以及其他一些地儿,梁不周大致记下了盈虚堂的构造,包括高级干部和堂主的心腹都不是住在男女舍内,而是有自己的房间。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堂主所居的星见之间。” 狐鸣女不知何时起挽住了梁不周的胳膊,她本下意识要甩脱,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这动作让她直冒冷汗。 “星见之间在太阳还在天上时,是没有必要去的。堂主白日里都是处于一种睡……不,失去神智的状态。在白天除非有大事,不然他不会回你话,你就算是进去,凑到堂主跟前也没用。” 梁不周想起昨晚她初来乍到时降落的房间,和那个奇怪的男人。卓满棣称呼他为“堂主”。 这时,星见之间的门打开了。 从里面出来了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无名大人。” 狐鸣女一看见那人,便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 “师傅。”梁不周也叫了一声。 无名刀客开始被他们吓了一跳,转脸就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直直朝二人走来。 “怎么?”他问。“不周来做什么?狐姑娘,今天没任务?”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异常。 但联想狐鸣女刚说完的话,梁不周心下奇怪。 “无名大人,小狐今日恰好休息。” 狐鸣女还是不改恭谦,低着头回答道。 梁不周瞟了一眼无名刀客背后关起的门,答复道:“逛街。” “喔?不周长大了,会和别的小朋友逛街啦?” 无名刀客不着调地回了一句。 他的性格和以前似乎变了不少。 梁不周心想。 看来,师傅挺喜欢待在盈虚堂。 无名刀客没有久留,寒暄两句,兀自转头离去了。 狐鸣女悄悄看了梁不周一眼,被她发现了。 “无名大人和您……” 小狐狸不知道想到什么,还换了敬称。 梁不周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和师傅在山上也是这样,对彼此冷冷淡淡,各过各的,师傅的话不多,除了普通的生活起居和练刀,他们不怎么交流。 但这样却让她感到一种特别的舒心自由,她也非常尊敬和喜爱她的师傅。 梁不周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狐鸣女也没多问,二人转身离开。 *** 不一会儿到了午膳时候,不过梁不周肚子里没有饥饿感,想来是因为一个早上没有练刀的缘故。 但想起清晨那个广虚月的话,她还是让狐鸣女带她去了膳厅。 她还是挺记挂卓满棣的。 毕竟是带她来的人。 膳厅早就人山人海,尤其是窗口,挤满了奇形怪状的人们,手里捧着碗,虎视眈眈地盯着窗口。 无论在什么地方,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 梁不周踮起脚尖看,依稀可辨别刘厨子忙碌的身影。 她想了想,反正自己不饿,就不去添麻烦了。 带刀姑娘是这里的人们中,最不起眼的那种。她既没有特殊的装扮,也没有强大的气场,方才经过一个虎背熊腰的肃脸男子,因为没瞧见相对来说矮小的她,差点把她挤到饭桌上。 这个朴素的姑娘,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早上约定的那个影子。 ……也不仅仅是为了约定,她对于那人吃饭的样子,也有一点点儿好奇。 那张宛若虚无的脸是怎么进食的? 终于,在渐渐满起来的座位间,她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身影。 正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享用着午膳。 他的手根本一动也不动,可盘中的食物却飘飘悠悠——不,仔细看,那些食物犹如子弹一般,直直地往面纱后面射进去,其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梁不周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 他的对面无人,看起来是自己吃饭。 梁不周镇定自若地坐在广虚月面前,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