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周被师傅拎出卓满棣的房间。 “怎么和你说的?男人的房间,能随便进去吗?” 师傅劈头盖脸就开始喷。 “我和师傅,以前不住一间房吗?”梁不周问。“师傅不是男人?” 她又反问。 无名刀客无语凝噎,干巴巴吐出一句:“呸,那时候咱没钱,盖不起大房子,要不然谁愿意和你这屁孩住一块儿。” 梁不周转过头,不理他,盯着墙角发呆。 “好啦,”无名刀客软下声来。“傻孩子,卓满棣那小子和你说啥了?” 梁不周闷闷地回答:“没啥,就说点妖魔的事。” 无名刀客闻言淡淡问: “哪个妖魔?” 梁不周心说你还不知道吗。 “地死魔将。” 无名刀客默不作声。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鼻头,老茧擦过刚刮去胡子的皮肤,有点儿痒,憋回去个喷嚏。 梁不周看着他,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那是个厉害家伙。” 无名刀客沉沉道。 梁不周停下脚步。 他们从男舍一路到会厅,风尘仆仆的人们从他们的身边逆行而过,大多朝着两舍去,想来是出去办事回来休息的。 梁不周仔细看过他们的姿态和样子。 纵使行天意之能,但底盘子不够好的,在这儿真是比比皆是。但对于妖魔来说,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吗? 她问:“地死魔将和师傅,哪个比较厉害?” 师傅说:“那肯定我比较厉害。” 她说:“我呢?” 师傅笑:“得了,这没有可比性。” 梁不周静静地望着师傅的眼睛:“那如果,我接受了师傅的传承呢?” 无名刀客骤然沉默。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消融,那种从前常出现的、惯有的冷肃,在这一刻重新在他的脸上浮现,叫人发寒。 “姓卓的小屁蛋都跟你说了?” 梁不周点点头。 无名刀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冷哼。 他一言不发,把手背过身子去。 “你想好了?” 无名刀客的嗓子像磨过冷刀的生铁,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冰凉的逼问。 “嗯。”梁不周轻轻答。 “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梁不周没说话,只点头。 “你懂个屁。” 无名刀客搁下这话,尾音的气声破裂在梁不周耳边。 她瞬间竟有点想笑,但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句。 “……算什么样子,这都算什么样子。” 人来人往的会厅,不起眼的角落,那些过客溅起的些许起伏声浪,此刻都消弭殆尽。无名刀客维持不住那点儿冰冷,他从不是那种人,他只是感到无力,甚至有点儿发抖。 “师傅,带我去那个什么间。” 梁不周说。 “星见之间。” 无名刀客几乎从牙缝缝里挤出这句纠正的话。 “带我去星见之间。” 姑娘的语调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 “带我去,去见你们堂主。” 无名刀客嘲讽一笑:“去了又要怎样?” “让他教我。” 梁不周毫不犹豫地回答。 “教我怎么变得更厉害,教我怎么觉醒天意,教我怎么杀死刑柁。既然师傅你不愿意教我。” 那我就去找你们老大。 梁不周正视着无名刀客的脸。 他突然想逃开目光,眼神无处安放,他的怯懦在此刻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了。 “白天的颜邀河无法对话。” 他生涩地推了个借口。 “何必呢,我不是小孩子了,师傅。” 梁不周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您早上才从里头出来呢。” *** 颜邀河躺在靠椅上,平稳地呼吸着。 这个昏暗至极的房间,日光仿佛被什么遮蔽,艰难地从那扇唯一的明明大开着的窗户中,漏出了一丝一点,近乎消失般地撒在男人毫无血色的白皙面孔上。 阳光对揽星上人毫无用处,星和月是他的归宿和根源。 如这般一呼一吸间,众星在他的身体深处平稳运转,不需要任何干扰和触动,就这样永远永远地流转着,时间在颜邀河的白日里总是太长又太短。 “吱——” 门自己打开了。 不,并非出于门的本意,是两个不速之客。 虽未得到允许,但颜邀河在数十年前便看到,这天的到来乃是不可撼动之定点,正如星盘上的恒星般。 那个姑娘,梁不周,她可真小。 与揽星上人百来余岁的四季相比,她好似个襁褓中的婴儿。 “你来啦。” 颜邀河轻声开口。 梁不周拖着她师傅进了门,脚步倒是急促得紧。 听得那颜堂主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可问候时,他仍旧没骨头似的瘫在靠椅上,嘴唇微微颤动,声音却好似在耳边一般响起,十分神奇。 “嗯,您好。” 梁不周礼貌地回答道。 颜邀河衣摆上的星光闪烁几下,梁不周莫名其妙觉得他心情不错。 师傅挣脱梁不周的魔爪,一人抱袖倚在门边。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梁不周面无表情地道歉。 她感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脚踝。 “无碍。” 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那似乎是衣摆。 梁不周无视了那触感,继续道:“我今日来此,想向您请教些问题。” “但说无妨。” “我想觉醒天意,想变强。要怎么做?” 梁不周说。 无名刀客的神情隐藏在黑暗中晦涩不清。 颜邀河沉默一瞬。 “姑娘是为了何事想变强?” 他反问。 梁不周说: “我要杀了刑柁。” 此间再度陷入沉默,人总是体会着不同的沉默。无名刀客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焦灼的,颜邀河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梁不周只是在等待。 “是你的愿望吗。” 梁不周回答,对。 很平常的,她的眼睛一睁一闭,却是突然,她的面前靠近一张脸,仿佛是一开始就凑在她对面似的,倒是有些渗人了,但她眼皮子动都没动。 蒙眼的男人,凑在她跟前,脸部尽管被遮蔽,但仍显露出格外的美感来。 他保持在她面前十公分的距离,弯着腰,仿佛在端详梁不周的模样。 他低声道: “……不,那是你师傅的愿望。” 梁不周答:“对。” “那么,你的愿望是你师傅的愿望?” 梁不周说:“不。现在,我的愿望是完成我师傅的愿望。” 颜邀河这下笑出声了。 他靠的更近了些,直至呼吸摩挲过梁不周的脸颊,他们的距离太过微妙,梁不周退后一步。 颜邀河却又上前一点儿,梁不周没再理他。 “为什么呢?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类。其实,你们都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在努力罢了,但大部分人通常为了掩盖真实的目的,捏造一些太过愚拙的谎言。你倒是诚实,诚实地道出了,你为了你师傅放弃自我的事实……” 颜邀河的声音像大海,他柔和地踏着潮鸣似的步调轻轻叙述。 梁不周明白诚实是一种美德,她欣然接受了这个夸奖。 阴影里刀客的身影忽然不见了,他于何时离去的? “姑娘只做便可。” 又一眨眼,颜邀河忽然又如从未靠近过她一样,再看时,他还是和最开始一样,在躺椅上一动未动。 真奇怪。梁不周心想。 “既然已经有了这般觉悟,那么接下来,我会尽力配合你的……现今,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从明天开始,请姑娘准备上战场。” 听着这句命令,梁不周突然感到心里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 颜邀河无声无息地躺着,再也没有出声。 梁不周关上星见之间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无名刀客不在门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但她听见,在拐角传来微微急促的喘息声。 不会是师傅,他的呼吸,从不让人听见。 狐鸣女转头欲走,又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这情形似曾相识。 “姑娘。”梁不周的力道恰到好处,让小狐狸怎么也挣脱不开。“又是你。” 狐鸣女回过头,梁不周清晰地瞧见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湿漉痕迹,狐女红着眼睛,睫毛还在轻轻颤动。 “……” 梁不周惊呆了,条件反射地放开了她的手臂。 是她的错吗?她是不是太过用力了? “……梁姑娘。” 狐鸣女扯着肌肉露出个艰难的笑,咸涩的泪水可能碰到了舌头,她又抿起了嘴唇。 梁不周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等她下文。 “您要上战场了……?” 狐鸣女半天踌躇,才低低道。 梁不周说:“嗯。” 狐鸣女抖了抖唇瓣,方又露出个苦涩的笑,眼泪便跟着滑落脸颊,好不可怜。 “你怎么了?” 梁不周问她。 “他们不晓得……我晓得。”狐鸣女说。“梁姑娘,您来我们盈虚堂,不后悔吗。” “你知道呀。”梁不周有点儿惊奇。 “我怎么不知。”狐鸣女说。 梁不周坦坦荡荡地回望着狐鸣女,有些疑惑她为什么要哭泣。 狐鸣女动动嘴唇:“您别这么瞧我,我就是这么个性子。” 方才在瞧见梁姑娘进去了,无名大人又冷着脸从里头出来,她便隐隐猜到是什么事儿。 她只是心里难过,她在没觉醒天意前,也不过是个爱看画本的小女孩,泪腺异常发达罢了。只消联想一下,眼泪就止不住地淌。 梁姑娘还那么小,还只是个活了十几年的凡人小姑娘,四陆那么大,她都还没见着几分,就得被他们这些人,还有世上的所有人,逼得送命去了? 梁不周碰了碰她的肩膀,有些僵硬。 “我不后悔,你别哭。” 她对狐鸣女说。 狐鸣女抹了抹脸,道了声抱歉,逃也似的离开了。 梁不周伫立在原地,这儿是盈虚堂的偏廊,也不知为何堂主的屋子会建在这种地方,不过倒也落得清净。 她清楚自己为什么作如此选择。 和颜邀河说的都是真的,和师傅说的也都是真的,自始至终,她从未隐瞒过什么。 她想为了师傅去做这件事,也不过仅仅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和师傅教她刀术的恩情罢了。 她除了刀之外,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什么人生目标,不是师傅把她变成这样,而是天性如此,她从前的十七年,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能够有一件事情想要拼尽全力去做,怎么能算是件坏事呢?狐鸣女又是为什么要哭呢?师傅又是为什么露出那副神情呢? 梁不周心里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