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姜得豆凝视沈一杠有一会儿了。
他沉静回望,半晌,在她床榻边缘坐了下来:“我看着你睡。”
姜得豆抱着被子,往床内挪了挪,外侧空出好大一块儿床位。
“一起好吗?”
沈一杠默,蹙了蹙眉,黑眸幽深不见底。
有审视的意味,但并不凌厉。
姜得豆抿抿唇,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指尖爬上他的衣领,触手之处寒气森森,他洗漱过了也换了衣服,却仍是一身的雪虐风饕。
她眼尾发红。
可以想象他灾区一行有多艰辛。
她的手颤了颤。
沈一杠垂眸,扫向她扶他襟口的手,纤细白润,在烛火下反着莹润的珠光。
姜得豆顿住。
他在让她放开他,她思索一瞬,手抽离回来,顿一顿,攀上他的手臂。
手下的身躯僵硬了一瞬,他抬眸,眼神追过来,威压漫溢。
她眼神闪了闪。
目光扫过他的脸,常日的奔波,眼下发青,倦容明显。
那么疲乏的一张脸,她和烟雨却都没发现,他的疲倦全被掩饰在了汹涌刚劲的戾气之下。
姜得豆向下拽了一拽。
这次没有问他,而是说:“干爷,一起睡。”
她力气不大。
手臂缠上他的,柳枝一样柔韧,他只需轻轻一挣便可推开,他望着她那双纯净期待的眼,思量了一瞬,随着她的力度,缓缓躺了下去。
羊绒做成的铺子。
一躺下来便陷了进去,上面还残留着她留下来的温度,柔软暖和。
她无声一笑。
生怕他反悔,快速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她压了压背角,让他盖得更舒服一些。
她侧躺下来。
手臂搭在他胸前的棉被上,轻轻地、缓慢地、有节奏地拍打着。
像秋实哄她睡觉那样。
“……”
她竟是在哄他入睡。
烛火渐渐熄灭。
室外暮色苍茫,室内炭火闪烁。
姜得豆借着微弱的炭火火花,细细打量沈一杠。
他的脸离她不过一尺,长睫紧闭,呼吸渐稳。
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被子传到她手上,还是有些凉,但没有冷得那么吓人了。
见他时,她扑进他怀里。
瞬时染上一身的风雪。
他身上的甲片冰冷生硬,刮得她有些疼,手环上他的腰,惊觉他的身体和铁甲一样,没有一丝温度,手下肌肉澎张坚硬。
烟雨说过,他是个文质到有些孱弱的人。
可现在。
她触摸到的手臂、腰部皆是苍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明朗,手上有薄薄的茧和许许多多的伤痕,深浅不一,有新有旧。
短短数月,磨砺出钢筋铁骨。
她曾问他身上还有哪里伤到。
他平静地说无碍。
丝毫不提过往艰辛。
她盯他良久,忽然不怕他了。
她凑近他一点,一手搭在被子外轻轻拍打着他,一手缩在被内抱着他的手腕,就着他平稳规律的呼吸声,慢慢睡了。
放置在被子外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黑暗中。
沈一杠睁开了眼。
轻手轻脚捧起她的手,一点点放进了被子内。
他掀起身上的被子,都堆在了她身上。
她天真无邪不知男女之防。
他欠她良多,不能趁人之危。
他半坐起身。
右手手腕被她抱着,他抽了抽,她嘤咛一声,又往自己跟前揽了一揽,毛绒绒的脑袋抵在他手上。
指尖是她的脸颊,柔软,恰到好处的暖。
他不再动了。
怕粗糙的手划破他吹弹可破的脸。
姜得豆惦记着沈一杠身上有伤,睡得不深。
察觉到脸下的手越来越凉,她猝然睁开眼,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她急急仰头,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走。他盘腿坐在她手边,头自然垂下,只着薄薄黑衫,左手微横放在腰腹处,手指弯曲相扣,那是握刀的姿势。
这并不是一个好入睡的动作。
可是他却握坐得稳稳当当。
显然这一路就是这么枕戈寝甲过来的。
她捏着背角,想给他盖上。
才坐起一点点,他倏地睁开眼,深邃的眼里寒光四射,眼睛猩红,周身升腾起凶煞凛冽的杀意。
“……”
姜得豆一惊,被他突如其来的戾气震住。
下一瞬,他的手向她袭来,径直握上她的颈。
苍劲杀伐。
她喊叫都不能,双手紧紧抓上他的手指用力掰了掰,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干……爷……”
干哑虚弱。
毫无攻击性。
沈一杠一怔。
瞳孔重重缩了缩,逐渐清明。
眼中升腾地萧索狠厉渐渐退去,他看见了她的脸。
不是疫区暗埋的刺客。
明艳无双的脸。
温温柔柔的眼。
她正凝视着他,眼里焦急万分,却仍是温吞宽厚的,带着对他浓厚的信任和包容。
他看到,他伤疤密布的手紧扣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她原本白嫩的皮肤被他弄得红肿不堪,她脸颊已成暗红色,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忽地收回手。
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眸色渐深。
灾区一行。
九千岁对他的刺杀从未断过。
他率领数千士兵,不想过早暴露实力,他只带了十二个亲卫,其他人都各方势力塞进来的人,他们各为其主心怀叵测,不知什么时候就是一场厮杀。
他一时一刻都不能懈怠。
身上的铁甲自打穿上便未脱下,多少次,他正入眠,耳边就传来了利刃出鞘声……
风吹草动,兵戈相见。
他早已满手血腥。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回来的。
他以为他能控制好,他不是一个杀人如蒿的人,可是,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风动刀动,花摇剑摇……
“咳咳……”
她连连干咳,声音极低。
他喉咙紧了紧,眼神闪烁着看向她。
她顺了顺气息,爬坐到他身边,摆出一个笑来:“不痛,一点不痛。”
“没事,梦魇而已。”她把被子搭在他身上,柔声道:“是我吓到你了。”
他顺着她的脸,往下扫去。
通红一片,五个手印赫然跳进他的眼。
交错的指痕从她脖颈拧向了他的心里,狠狠揪着。
“……”
他的脸色暗淡下去。
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手,手不停地颤着。
他怎么能……
手上忽然多了一双明显不同于他的手,那双手,洁白无瑕干干净净,没半点血腥,也没可怖伤痕。
落在他罪孽沧桑的掌上,格格不入。
姜得豆捧着他的手放置回被子内:“干爷,我想随你一起当差。”
声音嘶哑。
残留着被他伤害过的痕迹。
“我知道很危险,我不怕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骑术很好,箭术也不错,关键时刻我能保护你的。”
沈一杠不语。
面色沉重。
“干爷……”
她的手探入被中,摸索出他的衣摆,晃一晃:“不要总让我一个人,好不好?”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是真的想陪在他身边。
沈一杠侧目睨她,眸中波光闪闪。
这一刻,她是八岁的谢兰兰。
说着少年霍奉天想说却又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他说:“好。”
她璀璨一笑。
丹凤眼里妩媚多姿。
眸里星光璀璨,点亮了寒冬的夜。
沈一杠把被子掀起,结结实实裹在姜得豆身上。
他下床,打开药箱,很快,捏了罐药膏过来。
姜得豆配合他的动作,仰起脖子方便他上药。
他用帕子沾了药,轻点在她脖子上:“只一点,你务必要答应我。”
“你说。”她回答得很轻快。
“如果遇到危险,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活下去,知道吗?”他紧盯她的眼。
她点头,乖乖巧巧:“嗯。”
他语气重下来,多了几分威压:“阿得。”
她敏锐捕捉到他的严肃,挺了挺腰板坐直一点。
他的话语落了下来。
说话时,呼吸落在她脖子上,温温热热。
“不要心软。敌人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放过你。”
“只有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欺负,他们才会掂量掂量轻重不敢冒然出手。”
“明白了吗?”
姜得豆似懂非懂,怕他不带着自己去,装模作样地点了下头。
“嗯,听懂啦。”
他坐了良久。
不晓得她把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父亲不在了。
姜得豆是他最在意的人。
他太害怕她会重遇霍家苦难。
如果真有那天,他希望她能不惜一切厮杀条活路。
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心怀慈悲,甘愿赴死。
沈一杠给她上完药,下床,把药膏置拢放好,打开香炉,丢了块儿安宜香进去。
香烟渺渺。
在阵阵烟雾里,他扶着她躺回床上:“睡吧。”
困顿感袭来。
她眼皮都快睁不开,却对他伸了伸手:“干爷……”
他的手隔着袖口搭在她的手腕下。
“我在这儿。”
“我不走。”
她反反手,指尖绕上他的,这才合上眼:“你……睡……”
“嗯。”
姜得豆睡了。
安宜香很有用,她睡得很深,醒来时明日高悬,阳光穿过窗户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床头。
微风吹过,光影飘动。
光从额头移到她的眼,她皱皱眉,睁开眼,满室的阳光。
她快速偏过头去,沈一杠身姿笔挺地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右手正被她抓在手里。
不知握了多久。
“……”她立刻松开他的手:“干爷,你一夜没睡?”
他顺势将手收回:“我睡醒了。”
门外烟雨已经等了许久,里面一直没声音,他也不敢催促。
听闻有交谈声,他这才小声敲了敲门。
“督主,老照他们都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