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前后,莫少锦再次启程前往言府别院。 ——“相思,今日早上又下雪了,就像你以前跟我说到一样,只是一下子不到,天地间就仿佛变成了白色,真的美极了…”床头边,吏红幔正拿着温热的湿巾轻轻的为吏相思擦拭着苍白的脸庞,眸中柔情似水。 “我多想,你也能看看….”吏红幔轻轻握住吏相思的手,浅浅笑了一笑,“我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我还可以在雪中跳舞给你看…”絮絮叨叨的,吏红幔又自言自语的说了还一会,泪水就这般从深邃的眸中掉落,滴在吏相思掌心中… “小姐,莫姑娘来了。”吉雅小声提醒,身后的莫少锦白苏二人也已经步入了房内,吏红幔慌忙着擦去脸上的眼泪:“莫姑娘,你来了。” 莫少锦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吉雅,去备茶。”吏红幔吩咐。 “是。”吉雅领命退下。 莫少锦缓步走至床前,没有多说什么,执起吏相思的手,细细号着脉,半响后,便不假思索,直截了当道:“情况看来比我预期的要差。” 吏红幔一怔,原本的期待万分在这一瞬间涣散,挺立的双肩不禁拉耸下来,眸光垂垂,面若死灰。 莫少锦一叹,便道:“现在还不是失望的时候,把她扶起来,我要下针了。” 吏红幔又是一怔,眸中又腾起一丝希望,照着莫少锦所说,慢慢扶起了吏相思,莫少锦接过白苏递来的银针,利落的刺入颈中,脊檩,陈里三穴,“白苏,颈椎下三寸和五寸的地方。” “明白。”白苏点头,接替了莫少锦的位置,正要运功——“等等”吏红幔连忙制止,“莫姑娘,大夫说了这脊椎不能动,若是…” 莫少锦看着吏红幔,表情有些冷:“现在谁是大夫,你现在是打算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不,我只是担心…”吏红幔摇头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她不敢想,要是出了万一,她该怎么办。 “没有那些大夫说的那么可怕,这样放着不管只会日益严重,白苏动手。”莫少锦没有理会吏红幔的犹豫,让白苏继续。 一双有力的手沿着吏相思的颈椎而下,经过莫少锦说的那两个地方时,用内力一推,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吏红幔都还未反应过来,白苏便回到莫少锦身后,云淡风轻道:“好了。” “这就好了? “好了,这脊椎算是归位了,接下她也可以轻松些。”莫少锦点头,收回吏相思身上的银针,吏红幔却是不知怎么脸色突然一白。 莫少锦见状,不由是像狼见了兔子一样,执起吏红幔的手,又是一阵把脉,脸上笑意渐开,“啧啧啧,脉象平稳无异,可你的脸色却是这个样子,看来这双生蛊当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蛊师说,这是双生蛊间的共鸣,无论我们相隔多远,只要她还活着,我便能感受的到,同样,只要她痛苦,我也会又同感。”吏红幔松了口气,小心放下吏相思,拿出手绢轻轻擦去她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薄汗,看着吏相思舒缓的眉心,脸上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欣慰和浅笑。 “原来如此~”莫少锦关上药箱,便要带着白苏便先一步离开,“她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情况,剩下的我们到外面说。” 后堂,一早候在这的吉雅给莫少锦奉上了茶。 看着阴阴沉沉的天,莫少锦喃喃一句:“看着又要下雪了…” “是啊,怕是不小。”白苏接话。 “不知道爷爷和祖母怎么样了,啊繁也是……” 白苏浅浅叹罢,把手里的披风小心披到了莫少锦身上,“他们二老定是在等着主子回去吧,啊繁他做事有分寸,你也不必担心。” 莫少锦垂目,“是呀,东回的账目就要到了,等处理完了,我们就回去一趟吧……” “莫姑娘。”吏红幔姗姗来迟的一声低唤,把莫少锦的思绪拉了回来。 莫少锦转过身,看着她,未等她先开口,便直言道:“你,爱她吗?” 转身看着低沉的天,心情也低落了下来,一声长叹,她再是转身,再次开口道:“你爱她吗?” “你爱她吗?”这个问题,使得吏红幔的心,被什么扯了一下。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以前,就有一个人问过她,那是一个道士,也是如莫少锦这般问她,“你爱她吗?” 吏红幔缓缓把手覆在心口上,那颗心,还在胸膛跳动着,那颗她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心,在自己的胸膛里有力的跳动着,“我爱她,在她笑着看我的时候,在她为我以身养药的时候,在她不顾危险送我离开行宫的时候,在她为我跳下峡谷的时候,在以往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以及现在的每时每刻。” “只要我的心还在跳,我便知道,我是爱她的。” “哪怕你们要受尽唾弃与鄙夷,也无所谓吗?”雪,悠悠然然的飘落,就像,是有人在天上洒落的白色花瓣。 莫少锦缓缓伸手,接住了其中一瓣,可没一会,那雪花便化了,化作一滴水,静静的躺在莫少锦手心里。 “我不怕,我相信,她也不怕。” 莫少锦洒去手心的水滴,转身离开了屋檐,回到桌旁坐下:“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保持现状,她如今全靠湳浊珠维持着最后一口气,加之她身上为你养药积下的毒,药物对她起的的作用是微乎甚微的,只能听天由命,她的情况,再有一年便是极限。” “第二,我可以让她清醒过来。” 吏红幔抬眸,莫少锦却是摇头,“你别太过期待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以让她清醒过来,可是她醒来后能活多长时间就要看她自己了,可能是一两年,也有可能是一两月,又或者一两天,甚至是一两个时辰。” 闻言,吏红幔心里乱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郁郁的情绪爬上她原本就疲惫的脸,便更显得苍白无力。 “可以让我先考虑一下吗….” “当然,我给你两天时间,不过话我可说清楚了,你若选了这第二条路,作为让她清醒过来的条件…”莫少锦轻抬杯盖,扫了扫茶面上的茶叶,热茶入口,茶香四溢。 “莫姑娘想要什么…” “蛊,任何用途的都行,这对你来说,应是不难。” 吏红幔点头。 莫少锦放下手里的茶杯,缓缓道:“这两日里,我之前开的药可以停了,其实,她这个样子跟死是差不多的,要是我的话,会选择赌一把,话便到这,我们就先告辞了。” “莫姑娘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吏红幔点了点头,亲自送莫少锦两人离开言府。 回到锦楼,已经差不多是酉时。 一连两日,莫少锦都没有外出,窝在楼里,细看着书桌上逐渐成山的账目,这一晃眼两日便已过去,与吏红幔约定的时间,接踵而至。 一大早的,莫少锦正用着早膳,白苏便来提醒道“主子,两日已到,可要去言府?”。 莫少锦放下手里的碗筷,如此算来,明日,也就是沈治严前去立国寺准备册封大典的日子…“那你去准备一下,我们等会就出发。” “好,除了准备好的药材,你看还需要带些别的吗?” 莫少锦想了想,又道:“明日就是三十了,再备份节礼,一同带去吧。” 白苏点点头,便下去准备。 “白果~”莫少锦伸了伸懒腰,轻声唤到。 “主子,白果跟着川嬷嬷上街去了。”白及递过手帕,顺带收拾了桌上的碗筷。 莫少锦就着帕子,擦拭了一下唇角,浅笑了一句:“我就说嘛,这一大早的怎么这么安静。” 白及扭头看着莫少锦:“主子可是有事吩咐?” “也没什么,嬷嬷回来了跟她说一声,今日可能没那么早回来,午膳就不用等我了。” “好。”白及点点头表示会意。 莫少锦起身走至窗边,外头积雪尚未全部融化,寒风依旧凛冽,看着那一片雪白,她不由是蹙起了眉头。 “白及,你有没有用觉得这两天锦楼外有些奇怪?” “主子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可我和白求他们在附近检查过了,并无异常。”白及有些气馁的摇了摇头,方圆一里内,无论是小巷还是民居,只要是可以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暗自巡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你们平常多注意些就好,他们应该没有恶意。”执起窗台银勾,缓缓把窗子合上了,虽然他们没有恶意,但被他们注视的感觉,她也很是不喜。 一切妥当,莫少锦带着白苏白矾便去了言府。 丫鬟吉雅早早地便候在了言府门口,见着马车前来,不由恭敬上前。马车平稳的停住,莫少锦缓缓而下,抬头间,阳光透过云层撒下一片金黄,予她青灰的披风镀上一层温暖,“出太阳了…” 随着那丫鬟的脚步,三人入了言府。 穿过前厅弄堂,沿着回廊前去,不一会,几人抵达后院。两日时光,院中的白腊梅已经开了大半,年老的梅树下,吏红幔,吏相思都在。 “吏姑娘。” 闻声,吏红幔转头,对着莫少锦轻轻一笑,暖阳照在她的脸上,祥和而又温暖,这是莫少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那双棕绿的眸子明亮而通透,没有任何的杂质和阴霾,宛如破土绿芽,生机盎然。 “莫姑娘,你来了~” “这两日,她可还好?”大袖拂去石凳上的花瓣,莫少锦在吏相思的另一旁坐下。 “嗯,自从那日你帮她正骨,她便好多了,睡得也安稳了。”吏红幔正拿着冒着热气的帕子,仔细而轻柔的擦拭着吏相思的手,“今日我见有阳光,便带她出来晒晒日头。” 莫少锦面露微笑,执起吏相思的手,三指于她脉门之上,专心号着脉。 “收拾收拾。”吏红幔细声对一旁的丫头吩咐,丽雅点头,小心翼翼的撤下了架上的水盆。 半晌,莫少锦把吏相思的手放回毯子里,抬头问道:“两日已过,不知你考虑的如何了?” 吏红幔笑应:“我听你的,赌一把。” 莫少锦端起面前散发着阵阵清香的热茶,带着质问的语气,再一次向吏红幔问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与其让她再痛苦下去,不如给她创造多点快乐的回忆,哪怕只有一刻,那都是好的。”吏红幔嘴角缓缓一勾,细长的手指拂过吏相思白净细嫩的脸庞,执起吏相思垂在耳边的散发,轻轻别好,“阳光下的她,不该这般安静。” 微冷的清风吹过,一片小小的雪白落于她那纤长的睫上,吏红幔小心拾去,抬头对着莫少锦又道:“所以,我便把她交给你了。” 莫少锦点点头,看着吏红幔眼中对吏相思的宠溺,有些羡慕,也有些伤感,更多的,是欣慰,“在你眼里,我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风景。” “嗯?”吏红幔抬眸,显然是有些不懂得莫少锦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莫少锦轻轻一笑,恍若春风过细雪,柔情如水,“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让你的人把炉子什么的都拿来,我教你煎药。” “丽雅,吉雅,你们快去准备。”吏红幔一喜,对着站在一旁的两个丫头说到。 “是,小姐。”两人匆匆离去。 没一会,炉子,火炭,干柴,药罐,统统被两个丫头搬到了院中。 简单的扫了那些东西一眼,莫少锦便继续说道“再去准备一只汤勺,两只三寸的碗,还有一桶干净的井水,记住,东西全都要未沾过油腥的。” “我们这就去。”两个丫头又匆匆离开。 “煎药时也绝对不能沾到一丁点的油腥,所以这煎药的地方,尽量远离厨房,还要背风的,你看要选在哪?”莫少锦转头问道,毕竟现在言府是吏红幔的地方,她也不好随意就下定夺。 吏红幔笑着摇摇头:“这些我不怎么懂,一切就由莫姑娘你做主。” “这可不能不懂,以后她要喝的药还多着呢,我看就那吧。”莫少锦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转角,上有屋檐可遮雨,后有石墙可挡风,不偏不倚,刚刚好。 吏红幔点头:“都听你的。” 见吏红幔没有意见,莫少锦便开始指挥,布置开来,很快,所需要的东西也已经全都备好。 架好药炉子,白矾便把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放到桌上。 “这里头的药我都已经配好,一帖是一次的分量,一日两次,每日午后还有晚上安寝前,连服七日。”莫少锦挽起袖子,打开木箱,从中拿出了一贴药。 “准备药材,加水六碗,浸泡一刻钟。”莫少锦拿起碗,从水桶里舀出水来,浇在药罐子里,很快,水便淹没了那堆被切得极细的药材,盖上盖子,莫少锦又开始倒腾起那堆木炭。 “木炭铺平炉底,加干草絮引燃,等木炭充分燃烧,药材也就差不多了,这时再放到炉上,用炭火慢熬一个半个时辰,记住了吗?”莫少锦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吏红幔。 吏红幔点点头道“都记住了,白姑娘,可还有要注意的地方?” “火候是关键,炉里的炭不能过多,更不能少了,以铺平炉底为准,依次替换,要记清楚的是,炭火绝对不能中断。” “中途不需要翻动药材,所以更不能掀盖;熬药的时候需要看着时辰来,一个半的时辰绝对不能少,时间一到,尽快离火;最后除去药渣所剩的汤药稍微晾凉后全数服下,一滴也不能剩,明白?”话间的功夫,莫少锦把药罐移到炭炉之上。 “都记明白了。” 莫少锦拍拍手上蹭到的碳灰:“行,那现在就等着吧。” 吏红幔一笑,“丽雅,把东西拿来。” 没一会,丽雅便是捧着一个看着十分特殊的盒子归来,递予了莫少锦。 莫少锦接过,缓缓打开,盒子便是散出一股不知名的香味,盒中只有两个雕着不同花纹的通透琉璃瓶,瓶中都带着一颗红豆大小形如琥珀的茧。 莫少锦看着,如获至宝:“这就是蛊…” 吏红幔点头:“这就子母种的续命蛊,鱼纹为子,云纹为母,只要用双方的一滴生血,蛊便成。” “种蛊之后,子蛊若是有受伤的情况,母蛊会有共鸣,而母蛊之人的鲜血,可为子蛊人疗伤的良药。” “母蛊入体,是要承受噬心之痛,而一旦入体,便不可再引出,子蛊一旦受伤,母蛊会比子蛊还要痛苦,而子蛊若死,母蛊所要承受的折磨是没有办法想象的,所以,你要用的话,一定得慎重。” 莫少锦点头:“我明白了,只是,这可是难得的宝贝,你真打算给我啊?” “双生蛊与这续命蛊是为相克,我留着也无用,这蛊莫姑娘可要保管好,这虽是世间少有的好东西,可说它是邪物也一点都没错,若是落到了心怀不轨之人手,怕是要牺牲无辜,而且你们大泽向来对巫蛊之术视若大敌,你可要小心。” “我会的。”莫少锦那盒子小心收好,这可是比人命更值钱的宝贝,她自然会藏好,转而又道:“她醒了以后,你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留在此处,她以前就经常说想回家乡看看,地址我也找到了,正巧就在庆靖城外的一个小村庄了。” 莫少锦浅淡的笑了笑:“这样也好,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与我说,我会尽量帮忙的。” “谢谢,莫姑娘…”吏红幔说着便是哽咽起来,双眸不知怎的就闪烁起了泪水。 莫少锦看着吏红幔这个样子,一时慌张起来,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就在她慌神之际,吏红幔破涕为笑,连忙擦去眼里的泪水:“抱歉,让莫姑娘你见笑了,我只是觉得我的运气太好了,曾经我想过放弃,但还好,我坚持下来了。” 莫少锦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这没什么…” “对了,莫姑娘,怎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可否告诉我,就当交个朋友。” 莫少锦小心的从药炉里夹出一块已经烧完的炭,换了一块新的,抬眸道:“我叫少锦,年少的少,锦绣的锦,莫无衣就是我爷爷。” 吏红幔怔了一怔:“什么…你就是…” “嘘~”莫少锦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自从我出师以后,爷爷他就极少给人看病,既然他老人家都赠药与你,我自然是不能放任你们不管。” 她暗叹一声,说起莫无衣,她心里是愧疚的,莫无衣为她的长辈,她没尽到做小辈应尽的责任;为尊师,自己既然接承了他的衣钵,却又无所作为,无论从那一个方面,她都是不称职的。 吏红幔深吸了一口气,又是浅浅笑了笑,抬眸对着莫少锦感激道:“无论怎么样,这句谢谢,我还是一定要说的。” “嗯,那我收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