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姨娘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地收拾着,也不要顾青山一行人帮忙,连陆承音也被冷落一侧。 满屋子里的人站得笔直,仿佛不存在似的。 只芸豆子忙进忙出,偷偷瞥一眼脸色不佳的陆承音,又叹息地看向桃姨娘,无奈摇摇头。 日暮时分,凌乱的屋子才堪堪收拾妥当。 此时,淡淡的夕阳斜斜地洒下一方橘红,落在桃姨娘染了泥的麻裙裙摆上。 芸豆子扶着她坐下歇息,端来茶盏递到桃姨娘唇边,却又被一双枯瘦的手徐徐推开。 陆承音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走到桃姨娘面前,咚的一声,双膝下跪。 桃姨娘淡淡地看了眼他颔首垂目的面容,须臾,才半怒半心疼地问道:“知错了?” 沉默的陆承音昂起头,像冥顽不灵的顽石,执着地摇着头。 桃姨娘刹那怒红了脸,颤抖的手直指房门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事到如今,你是嫌咱们娘俩的日子太平静了吗?这些年里,咱们挨打挨骂挨欺负,吃了上顿没下顿,病了伤了没银子请郎中,你还添乱?还得罪人?” 陆承音面不改色道:“姨娘,我们忍让多年,从未得罪邻里,他们可曾罢手?姨娘心里也很清楚,我们的处境并非因我们做过什么,单纯只因我们的身份!他们妒恨也好,鄙视也罢,但凡我是绾家私生子,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依你之意,可是日后长长久久要在这里和人斗下去?”桃姨娘揪着衣襟,气急败坏。 “桃姨娘此言差矣。”顾青山笑眯眯地走来替陆承音说话,随性地坐在椅子里,却一本正经地说,“主院打发你们来庄子上,又非囚禁,哪怕是命令,你们也随时可离开。即便薛村长上报主院你们潜逃,他们也不会派人来追,毕竟……你们在他们心中没任何价值。” 桃姨娘倏尔瞪圆了眼,心头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留下,被他们折磨到郁郁而终;离开,你们尚有一线生机,能在这不是人活的地方都能活下去,走到哪儿还不能咬咬牙重新开始?而他们,却只会自满地认定你们已饿死街头。” 顾青山微眯着眼,冷厉的语气没有丝毫耸人听闻之意,只平静地阐述事实。 可越是平静,越是不加危言的事实,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桃姨娘暗暗咽了咽吼中的硬物,看着顾青山百思不解。 眼前的少年郎明明放浪不羁,通身竟透着不容侵犯的冷冽威仪,凛若冰霜,又字字切中要害。 昔年她也在后宅争斗中摸爬滚打,何等人和手段没见过,却因此时顾青山眸中的寒气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不同于任何人的奸诈阴冷,而是几乎了无波澜的冷静,冷静到无情,像个——杀手。 桃姨娘深吸一口气,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够呛。 再看向顾青山时,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没规矩地歪着身子,十足长不大的孩子。 她不禁失笑,自己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桃姨娘叹了口气,疼惜地瞧着陆承音,“我所做的,都是为五郎好。” “桃姨娘可知如何才是真正为一个人好?”顾青山倏尔起身走向陆承音,“尊重并给予他选择的自由,只保护他在自己羽翼下长大,日后他又如何承受失去羽翼的风雨?” 桃姨娘霎时被点醒,在陆承音失踪的日子里,她也曾懊恼过自己的过度保护,让陆承音根本不知世间阴险之处,更不懂如何自保,才会更惴惴不安。 可眼下陆承音回来,她又舍不得再让他受苦,心里矛盾间,面色已不自觉地缓和,道:“我且再想想。” 陆承音大喜,赶忙起身搀扶桃姨娘,连一旁的香罗袖和星桥兄弟都松了口气。 目送桃姨娘和芸豆子回了里间,陆承音旋即眉开眼笑地走向顾青山,还未开口,顾青山已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说了会帮你。只不过,桃姨娘哪怕同意离开,也未必会去昭京。” “这也很好了。”陆承音喜不自胜,“余下之事,我自会安排。” 顾青山搭过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今夜你便可收拾行李。” 陆承音微怔,“顾兄如此有把握?” 顾青山得意地点着头,故弄玄虚道:“我自然,还有后招。” 陆承音不懂顾青山的意思,也猜不到他还做了什么。 入夜,香罗袖拿来药膏给星野,好给他两兄弟上药。 白日里一番折腾,两兄弟都有皮外伤,用晚膳时,香罗袖已看出星桥疼得不行。 陆承音本要来帮忙,却见星桥看香罗袖的目光温婉多情,心里知趣地没有掺和。 反倒两三下收捡包袱,包袱里只日常的两件旧衣和几本翻破的书,很快打点妥当后,他将房间留给香罗袖和星桥,自己到院子里的槐树下,听屋顶上的顾青山抱怨没酒喝。 陆承音灿烂地笑道:“日后,小弟保证管够顾兄的酒。” “你先挣钱还了你的书钱再说,别忘了你的玉还在我这咧。” 顾青山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本是打趣,却见陆承音双颊微红的笑脸,竟移不开视线。 郎朗皎月,飒飒秋风,二人言笑晏晏,不知东方之既白。 * 第二日一大早,大家围坐在桌前用早膳。 桃姨娘显然还在为此苦恼,但言语间也和顾青山、陆承音说了许多心里话。 突然,院外一声怒吼打断屋内其乐融融的美好,星桥搁下碗快赶忙出去一看,霎时惊得大喊道:“是薛村长!又带昨日那帮家伙来闹事了!” 陆承音纳闷地看着顾青山,后者正面不改色地打着哈欠,似乎早料到此事。 桃姨娘忙到院子里相迎,却见薛村长一脚踹翻院外的篱笆,怒火中烧的脸色很不好,眼里盘着红血丝,眼底染着青,高挽的发冠歪歪扭扭不说,头顶几撮松散的发丝还像杂草似的乱七八杂。 身后的家丁昨日还赤手空拳,今日却个个都拿着家伙,十足的地痞流氓。 周围的村民这回是真不敢来凑热闹了,远远地在自家门前踮着脚、伸长脖子。 桃姨娘寒暄了几句,薛村长却只冷冷地望着她身后的人,质问:“何人是陆五郎?” 陆承音皱了皱眉,正欲上前,却被顾青山狠狠地一扯长袖,他当即纳闷地低眉看去。 薛村长立马错认了人,恶狠狠地瞪着顾青山冷笑道:“原是你!不男不女,果然是祸害!” “薛村长,这话儿,我们可听不懂了。”顾青山拦住陆承音,自己反倒大步向前。 薛村长未料到一个病秧子还如此大胆,愈发怒上心头,吼道:“听不懂?你们都是杀人犯!我已经告了官,衙役很快便会来!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去为我儿陪葬!” “薛郎君?” 桃姨娘等人皆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眸光,唯有顾青山的眼里噙着鄙夷的冷笑。 “我儿……我儿昨日自打来你们这后……”薛村长忽的泪如雨下,浑身簌簌颤抖,狰狞地瞪圆一双绝望的眼,一壁淌着泪,一壁流露出惊惧惶恐之色,怒吼道,“是你们毒死了他!” 桃姨娘脚下浮力,腿一软,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吓得芸豆子和陆承音急急前来搀扶。 星桥惊愕的目瞪口呆,星野却只觉得无趣,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喝着碗里的粥。 香罗袖和陆承音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顾青山,两人竟不知他几时下的毒。 昨日顾青山与薛小霸王的唯一接触,便只是用刀威胁,甚至都不曾见血,如何下毒? 陆承音细细思忖,脑海中忽的一闪而过,彼时顾青山用匕首拍打薛小霸王的脸…… 他恍然大惊,薛小霸王的死,便是顾青山口中的后招? 薛小霸王乃薛家三代单传,如此薛家断子绝孙,他们算是彻底结了仇,再待在蒙山村只有死路一条!陆承音不安地看向桃姨娘,虽说这的确能逼她下定决心,可桃姨娘是否已看穿顾青山之计? 陆承音不敢细想,甚至不知眼前危机又能如何化解? 薛村长报了官,衙役捕快介入,哪怕逃了,也是朝廷罪犯! 陆承音的红唇紧抿成线,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青山,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桃姨娘忙又赶来说了好些话,也无济于事。 顾青山却毫不在乎地笑道:“一,昨日是薛郎君无故上门惹是生非,周围邻里皆可作证;二,薛郎君的为人作风,众人有目共睹;三,薛村长无凭无据一口咬定我们下毒,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也不知官府的人来了,是否真能如薛村长所望,无端嫁祸陷害我们!” “你……你……” “当然。”顾青山随意地抱肩凑到薛村长眼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在想用钱解决吧?” 薛村长震愕地满脸血红,不可思议地瞪着顾青山,“你……你当真是陆承音?” 顾青山狡黠地眨眨眼,云淡风轻地笑道:“是与不是,我都奉陪到底,你却拿我没辙。” 薛村长怔忪地盯着他,鬓角的汗珠滑落,悬在下巴摇摇欲坠,痒在心里越来越慌,却也不敢抬手去擦。想往日一提到官府桃姨娘可是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按理说此时他们都该磕头求饶才是啊! 倘或,眼前这厮真是陆承音,有这等胆识气魄如何忍得了被欺负二十多年? 莫非,失踪的这几日里,陆承音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