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话音刚定,只见二楼厢房的门忽然由内打开,走出一袭桃色华服女子。 她负手而来,约莫十六七岁,高昂着娇俏的下巴,一双盈盈的黑眸微垂着眼皮,轻扫了眼狼藉的楼下,眼里翻涌着骄傲与尊贵,是少女的肆无忌惮。 “好好的戏园子,倒是被你搞砸成这般模样。” 女子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余光微微瞥向身侧一劲装黑衣的男子,他立时颔首,双手抱拳道:“属下办事不利!” 顾青山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刀,很是寻常。 这公主只带这一人而来,自然刚才以内力破局之人,便是他了。 内力可自如控制到毁了这勾栏,又保全厢房门窗,一股力当中竟先弱后强,着实不易。 若以前顾青山内力未废,对付这人也不过五招。 倘或眼下惹上这等人…… 顾青山心里衡量,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 顾青山将将躬身迈步,便觉一道尖锐的目光盯得自己如芒刺在背,侧眸看去,只见对面的公主正端端地指着自己。 顾青山强扯出一丝笑来,指了指自己,“我?” “扰了本公主听曲儿的人,便是你吧?” 顾青山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晃晃悠悠站直身子,抱拳笑道:“不才,正是在下。” 公主翻了个白眼,倚栏轻笑,“嘁,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公主此言何意?”顾青山无辜地瞪着眼,“莫非只因我们小打小闹一场,公主便要砍了我的头?既如此,在下敢问公主尊号,好叫在下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回阎王一个痛快话,否则喝不了孟婆汤,过不了三生桥,冤有头债有主,这不还得成孤魂野鬼,日日夜夜惊扰公主!” “你……” “公主!” 劲装护卫及时拦住话头,低语道:“此处乃昭京,公主虽日后是景国儿媳,但此时不宜因这等小事在昭京闹大,若报出公主名号传到景惠帝和陛下耳中,只怕又是一场得不偿失。” 顾青山看出这位公主眼神里的戾气微微收敛,反而扬声大笑道:“怪到是了,定是假冒的公主狐假虎威,才不敢报出名号!要我说,这戏班子的班主和这瓦舍的东家,都该要一笔赔偿才是……对了对了,还有受伤的朋友们,是不是也该要一笔汤药费啊?哎哟……” 言语间,顾青山作势扶着腰,嚷嚷着自己腰要断了,脖子也要断了。 陆承音最早回过神,还没忘记配合顾青山演戏,竟是踏着戏子般的小碎步飞扑向顾青山,夹着嗓子又尖又细地哭喊道:“哎哟哟,我的郎君心肝啊,我的背也好痛啊,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五脏六腑怕也被摔成肉酱了……” “……”顾青山绷紧嘴角,强忍住笑意,咕哝道,“我实在受不了你这样……” 陆承音作势扶住他,却压低声,恢复正常的声线笑道:“绾家若因此事逐我离去,我怕也能进戏班子混个角儿,挣钱养活你和姨娘了。” 一旁本来被唬住的看客也都被顾青山和陆承音点醒,纷纷站出来指着楼上的人嚷嚷赔钱。 公主忍不住了,她何曾受过这般气? 从未有人敢质疑她尊贵的身份,更没人敢指着她大声咒骂,霎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护卫急忙又道:“这是激将法,公主万不可……” “够了!”她气急败坏,“你这般冷静沉着,适才我命你出手时,你为何不劝?” “……”护卫汗流浃背,躬身抱拳道,“是,属下思虑不全。” 可他心里清楚,除大元国二皇子,谁能劝得住这位姑奶奶? 顾青山见状,继续煽动众人怒火,大喊:“瞧瞧这不知谁家野蛮的娘子,砸了场子,伤了人,还不赔钱!仗着身边有高手草菅人命?咱们景国自来仁德为先,怎会有这等跋扈公主?快叫官府来评评理,也不知谁如此以下犯上,敢往咱们朝廷脸上摸黑!” “敢冒充公主,十颗头也不够你砍!” “我家里就我挣点钱,如今平白被你所伤,可怎叫我们过日子啊?” 众人怨声载道,可真正受伤的人怕是也没力气喊的,这些人不过是顺势讹钱罢了。 顾青山很了解这群人的心性,三言两语,已叫高高在上的公主心里压着千斤。 但那公主一听要见官府,反倒如释重负地大笑:“好啊!叫官府啊,真金不怕火烧!就给你们这群刁民好好看看……” 话音落地,她迫不及待抽出腰牌高举在前,得意地勾唇笑道:“看清楚,本公主乃大元安乐公主!” 楼下霎时一片静寂,在这块腰牌之下,无人敢言。 公主骄傲地扬唇,她想要看看顾青山此时震惊错愕、磕头求饶的模样,可令她意外的,顾青山只露出狐狸般的冷笑,好像他得逞了什么似的。 公主懵了,她搞不懂,忙回头看着身边的护卫。 护卫紧咬双唇,事到如今才想起问他还有何用? “公主,您这不是承认了您在往景国皇族身上摸黑点吗?” “……我没有……” “还有,您刚才……以大元国公主的身份,称呼景国的百姓为刁民。” “……” 公主愕然地瞥了眼楼下乌压压的人。 那些人一双双狠厉的眼,好似野兽似的,看得公主内心发憷。 原来他们的沉默并非是因臣服自己的身份,反倒是自己这身份引起了公愤。 “咳咳。”安乐公主仓促地收回腰牌,“我是来和亲的,也是景国的公主。” “我们景国才没你这等不讲是非、无理取闹的公主!” “不错!都说大元国以武治国,连公主都如此刁蛮蛮横!” 护卫的心里更凉了,自家公主祸从口出,这群人也好不到哪去,一时间已上升两国邦交。 安乐公主当即怒火中烧,指着这群“刁民”怒喝:“断天崖,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公主好好教训他们!” 对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断天崖当真动手,只怕两国开战也不远了。 他忙低语道:“公主可是忘了二皇子的嘱咐?” “二哥哥……”安乐公主咬了咬红唇,又指向顾青山,“至少把这浑球……人喃?” * 顾青山又不傻,早趁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下子,该是那公主傻眼啦。” 大街上,顾青山和陆承音勾肩搭背地走得大摇大摆。 “我看那位断天崖的功力,实在深不可测。” 顾青山拧眉,“也就那样,内力不错。” “大元国以武力治国,连护卫都这般厉害,可不知安乐公主的武功如何?” 顾青山好笑地看着陆承音,“莫非……你看上人家啦?” 陆承音捏着手里的泥人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焦虑,倘或两国开战……” “你倒是忧国忧民啊。”顾青山敛了笑,“放心吧,当年穆光将军一举灭了大元国嚣张的气焰,双方签订盟约,如今又以和亲亲上加亲,一时也不会开战。” 陆承音叹息道:“穆将军英明神武,战功显赫,倘或再开战,只怕已无人可敌大元。” 顾青山凝步,陆承音已走远才回头见他一人垂头立在阴影中。 “顾兄?”陆承音走来唤了两声都无人应,心下立时急了,“顾兄可是不舒服?” “我……”顾青山忽而抬头笑道,“渴了,走,咱们喝酒去!” 陆承音愣愣地,却已被顾青山攀着肩头大步朝前,“喝……喝酒?” “对,咱们去昭京城里最热闹的青楼喝花酒!” “……可顾兄……我、我从未去过……” “那就更该去啦!走走走!” 顾青山才不管陆承音是否乐意,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在他们身后,另有一双脚也越来越快,黑衣劲装,正是断天崖。 顾青山的余光微微留意着身后,勾唇冷笑。 * 到了胭脂楼,顾青山点了最贵的花魁、最贵的美食、最贵的酒,老鸨瞧着他面生,好一番试探,又唯恐真得罪权贵,反倒是顾青山不乐意地吼道:“郎君我是绾宅五郎,绾宅!眼下我付不起钱,你们也只管去绾宅要!” 如此一番话,老鸨才安下心来。 她这迎来送往,昭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事不知? 绾家弃子五郎回家,她早知道了。 只未曾想,一个弃子竟如此嚣张。 老鸨也不关心,只要有人给钱就成。 但她始料未及的,却是顾青山来青楼可不是寻花问柳,竟要花魁教他身边那位温文尔雅的书生房事。 且这房事还是龙阳之事,饶是老鸨和花魁都见过不少人和世面,也委实被顾青山这想法震住了。 幸好她们并不知顾青山乃女儿身,倘或一女子随口说出这样的话,只怕她们要当即昏厥。 这一出戏,就连陆承音也不知自己是否该配合了。 入夜,华灯初上。 顾青山又佯装借酒装疯,冲到走廊大喊“绾宅五郎最爱顾青山”,喊了一遍又一遍,谁都拦不住。 其他厢房里的客人都频频探头出来大骂,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吵得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人不知? 一时间,绾宅五郎和顾青山的名字在大家口里转了又转,早转到街头巷尾去了。 陆承音坐在屋中,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泥人,又看一眼走廊上大声嚷嚷的顾青山,耳边是一句又一句的“绾宅五郎最爱顾青山”,他心里刹那也有了一丝异样。 倘或,顾青山是女子…… 陆承音苦笑地摇摇头,罢了,自己一介病躯,药石无救,身无所长,凡事都由他所护。 顾青山若当真是女子,他岂非更无能耐? 陆承音自斟自饮一杯,连喝酒都会被呛,他苦笑道:“当真是废物了。” “喂。” 顾青山不知几时凑了回来,喊的声音都有点嘶哑。 陆承音忙给他斟了杯热水,顾青山一口喝罢,又道:“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安心入睡,我要去办一件事,办完回来。” “我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