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舟随野渡恭敬的将大晋朝的皇帝和他的独臂侍卫送出了寺院。临别时,野渡和尚双手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话音未落,以右手在子戚的左肩上连击三下,力道不小,发出沉闷的声音,子戚心有旁骛,倒退了好几步才定住。 野渡道:“陛下,国事忙碌也不要忘记勤练武功,您的功力退步了,罪过罪过。陛下,老衲明日起要在东山的摩崖石窟闭关。” 子戚道:“师傅何时出关?” “暂无定数。” 又说了几句闲话,待君王和侍卫两人打马远去后,空舟低头道:“师傅,弟子该死,慌乱之间竟然拿错画卷,惹陛下不快。” 野渡笑笑,“不必过于自责,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天意,无处可逃。”但是他又面色一凛:“不过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若不改,他日必定酿成大祸。为师罚你去后山面壁三个月。” “是,师傅。”空舟点头领罪,又皱眉道:“师傅,弟子惶恐,弟子……分明不记得画过这画,怎么会在弟子画室里?可……这又真的像弟子所作。” 空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迷茫。 野渡神色肃穆,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莫再深究。” 这段时间,贴身内侍高明和独臂侍卫涂波最先感到君王的变化。百里子戚晚上批奏章看书籍弄的更晚了,对女色更是无甚兴趣,后宫之中除了宫女,一个莺莺燕燕也找不到。百里子戚经常是两更睡四更起,一个人的时候,会皱着眉头盯着从东山寺带回来的画,卷轴被挂在书房内休憩室的卧榻后,君王一看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我肯定是丢失了某一段记忆,子戚静静的站在这副画面前,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一思及此,他捂住发热的胸口,是镇魂珠感应到什么了吗?可是我查遍了天禄阁的藏书,也找不到镇魂珠的由来和它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作用。 但是那千湖妖君,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 百里子戚觉得头痛,我是不是应该去寻那无棣谷的神兽烛龙再问问? 门口有内侍传话:“裴迦漠将军求见!” “快传。”子戚说完,便快步走出了休憩室。 风尘仆仆的迦漠在书房见到他,面露欣喜之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裴迦漠见过陛下。” 子戚弯腰扶起他,“无需多礼。” “自陛下统一六国,臣奉命驻守边关,三年期满,十天前接陛下回叶城令后便快马加鞭不曾停歇,今日始至,臣斗胆,不知道陛下急招臣回来有何要事?” 子戚喝了口茶,道:“一是三年未见,寡人甚是念你;二是边关一切都好,叶城飞虎军统领告老,既然你也愿意回中原安家落户,寡人想来想去,这飞虎军统领之职非你莫属。” 裴迦漠朗声大笑,磕头行礼道:“谢陛下。” 子戚又道:“寡人招你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陛下请讲。” “龙游城中十万山民,当年讨伐子武时寡人以烛龙符和心头血开启山民心智,助寡人夺取叶城,统一六国。”子戚又道:“战事结束后,寡人又以原办法重新将其封印,山民回归田园,安居乐业,但近日接报,龙游城内的部分民众有不同以往的械斗异动,此事颇蹊跷,你明日起身,替寡人去龙游看看究竟。” 正事说完,子戚唤迦漠去梳洗一番,叫上涂波,在内堂设宴款待迦漠,涂波见了迦漠,激动兴奋之色洋溢于脸上,上前头碰头就是熊抱一番。 内侍端来美酒佳肴,摆满小桌,君臣之间先是喝酒,推杯换盏,子戚面色红润,是自东山寺回来后难得的和颜悦色,只见迦漠笑眯眯的举杯道:“听闻陛下和怀城郡主大婚,还没恭喜陛下,臣先干为敬。” 涂波筷子上夹的肉块“铛”的一声掉在了盘子里,脸色大变,“裴将军!”他出声喝道。子戚听及此,神色一滞,笑容僵在脸上。 裴迦漠愣住了,这……我说错了什么话?他转向涂波,面露疑惑。涂波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因在君王堂下,便不敢再说什么。 倒是子戚说:“裴将军,怀城郡主薨于大婚之夜。” 不亚于晴天霹雳,裴迦漠听闻立刻放下酒杯,匍匐于地上道:“臣不知……臣罪该万死。” “不知者不罪。”子戚摆摆手,显然失去了喝酒谈天的兴致,他说:“你和涂波继续,寡人累了,去歇息了。” 他从软塌上起身,汲了拖鞋,衣裳有点皱了,原本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根掉了下来,让他看着平易近人且年轻了许多,俨然不负平日里一个国君的威严模样,子戚端了酒杯,仰头一口干了,拿袖子随意擦了擦嘴,青铜酒盅被他一丢,“咚”的一声滚落在地。 迦漠和涂波皆是被这举动吓了一跳。 子戚脚已经跨出了书房大门,忽然驻足,他鲜少有这么犹豫的时刻,当君王转身又踩进房门,内侍高明惊的下巴都掉了下来,也急急随君王折返。 只听见子戚酒意浓浓,道:“迦漠,随寡人来。” 高明在内殿休憩室止步,看着君王自己掀起水晶帘,两人身影消失在内殿。 子戚在书房的内殿是个禁地,除了有限的几个心腹之外并无他人触及,迦漠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内殿,期初他目光所及之处并无异样,很快,他被君王挂在墙上的一副笔墨丹青吸引住了。 他暗自低叹一声,自古君王薄情,这怀城郡主刚过世,陛下就把其他的女人的画像挂在内殿,这委实有些太过多情啊。 子戚面色如常,只道:“坐。” “谢陛下。” 两句话说完,便是沉默,子戚闭目不语,端坐榻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垂落腿上。这已过一柱香时间了,陛下却还是一言不发。 宫墙里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接着便是“梆”的悠长敲更声,震的迦漠耳根发麻。 子戚睁开眼,转动扶手的门把,原本巍然不动的书架吱呀一声挪开了,一会儿,子戚拿了一副地图和一个令牌出来。 摊开,几尺宽的地图置于桌上。 “山城龙游,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十万山民分成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部落小头目大头目众多,也能自给自足丰衣足食,不甚于外界联系。”子戚继续说:“每个部落都围山而居,物产丰富,矿藏也丰富,民风向来淳朴。”他笑笑:“啊……寡人多言了,几年前你随我从漠北挥军南下,龙游这个地方,你也领兵驻扎过不短的时间。” 迦漠笑笑:“是,陛下。臣可在龙游足足待了三个月,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很,您有所不知,当年差点被掳去做压寨丈夫。” “是吗?”子戚说:“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他只是淡淡问了一下,并不想弄个究竟,道:“战事结束后,寡人按照神兽烛龙的旨意,将山民战斗的心智重新封印,并下令让原先和烛龙军一起作战的几千士兵和子武宫内的旧奴定居龙游城,联姻、繁衍、同化,前面这么几年都算稳定。”他顿了顿,“你带寡人心腹死士探一探龙游,这是一份名册和画像,记载着当年的百夫长以上的士兵头子,若你看到男人身上有烛龙纹身的,便是原始山民,如果没有,那便是后来入山的士兵。记得,维持稳定最重要。必要时刻,可开杀戒。” “是。”迦漠领命离开。 子戚凝视着看着卧榻后挂的画像,那围炉煮酒,那豆腐荷叶,那怡然自得的小蛇妖,眼神灵动,姿态娇憨,画中人鲜活的仿佛真的一般。 莫非我的心智也像那龙游的山民一般,被什么给封印了? 宫墙外面更声又“梆梆梆”的连敲三下,子戚算了算时间,如当头棒喝,急忙换了一套夜行衣,避开守卫,翻墙出宫。 距上次来东山寺已过三个月。 山间小路,月朗星稀,寒风刺骨。 子戚翻身下马,寺门紧闭,推之不动,他翻墙入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子戚从怀里拿出火折燃起,看清楚后,大吃一惊,整个寺院仿佛一夜间消失了一般,他不死心转了一圈,禅房、内殿、斋堂的门全部敞开,已空无一人,连佛祖跟前供奉的香烛都已经熄灭。 出什么事情了? 子戚打马,奔向后山的摩崖石窟。 摩崖石窟在后山清风顶。这地方子戚并不陌生,小时候跟着野渡学功夫的时候师傅带他来过几次,但是只在山顶练功,从未进过洞窟。山路险峻,平常人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子戚提了口气,脚尖点地,不过须臾,已飘开丈远,他抽出腰间的赤霄剑,扎入山石岩缝之中,借力使力,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到了摩崖石窟的门口。 他敲了三下门:“弟子百里子戚,求见师傅。” 屋内有老者咳嗽了几声,声音低沉:“你为何前来?” “师傅,你叫我来的。” “哦?” “三个月前,师傅在我肩膀敲了三下,难道不是为了今夜三更来找您吗?” “呵……”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隐约笑意:“进来吧。” 子戚的手尚未碰到石门,门便悄然打开。石窟的门比一个正常个子的人矮上许多,子戚于是弯腰入内。 洞窟整体狭小,门面低矮,但是穹顶极为高挑,穹顶与四墙上全是壁画,烛火昏暗,子戚看不得大真切。 野渡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容枯槁,似是油尽灯枯之相。 “师傅,你还好吗?”子戚面露担忧之色。 “坐。” 子戚应下,撩了一下衣袍,盘腿席地而坐。 野渡手一挥,蜡烛尽数熄灭了。洞窟内的壁画在黑暗的夜色中发出盈盈的亮光。 “人生七苦。”野渡苍白的嘴唇微微牵动:“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陛下经历过大半了吧?” 子戚环顾四周,不过数幅色彩斑斓的壁画,形象的勾勒了一个人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从漫天金凤凰围绕中出生的婴儿那第一声啼哭开始,到年少山中学艺,到送往敌国做质子,到兄弟相残,到严寒之地苦苦筹谋,入魔窟取宝物,后来得到神兽相助取得圣物打回叶城,夺取王位,一统中原,这壁画道尽苦乐哀愁。 这洞窟中所画的不正是他前半生的印迹吗? “陛下,为了这师徒一场的缘分,老衲在佛祖面前修了三千年。今日,老衲在人间的第七十个年头已满,以后再也无法帮陛下了,生老病死这四苦,陛下此生肉身消亡后,便不会再有体会,但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依然会缠绕陛下心间,人和神仙都一样。” “陛下,前些日子你来东山寺,空舟的画泄露了天机,那小蛇妖确实在这个时空,在陛下面前出现过,但若陛下自己记不起来,谁也帮不了你。”” “陛下,你乃天生尊神转世,来人间为尝七苦,为定国□□,为外攘蛮夷,为九州一统,陛下,老衲任务已完成,就此别过,日后你的路会更加凶险,陛下保重,善哉善哉。” 野渡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之后,便在蒲团上化成了一具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