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子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他虽是君王之尊,但野渡与他,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情谊,受得起。子戚先是环顾四周,把野渡的白骨和衣服收拾了一下,弯腰钻出,在摩崖石窟旁边寻了一块空地上,挖了个坟,将野渡掩埋了,又在旁边砍了树木做成墓碑,拿匕首刻上“野渡之墓”四个字。 百里子戚返回石窟,将火把扔了进去。 一会儿,火光熊熊,将石窟连着周围连绵的一人多高的灌木都变成火海,他背手驻足在悬崖边,借着月光和火光,向山下望去,却吃惊的发现——东山寺,整个寺院——在夜色中,忽然消失不见了。 “谁?”子戚转身,拔出赤霄剑抵住来人的喉咙,他吃惊的发现来人竟然是空舟。 空舟目瞪口呆的目睹这一切,他问:“陛下……你怎么在这里?师傅,我师傅呢?”他惊见石窟已经烧成空地。 “你?”子戚皱眉,并没抽回宝剑,问道:“你从何而来?” “师傅命小僧在后山面壁思过三个月,今天正是出关之时,小僧特地来寻师傅的。” “师傅早就告诉你今日来寻他?” “是的,师傅命小僧今日三更出关,小僧面壁的戒堂就在后山。”空舟指了指旁边的小山坡,“啊!奇怪,怎么戒堂不见了。”空舟大喊,“小僧明明刚从这里出来。” 子戚见小和尚一脸懵懂惊讶,并未像有恶意,于是便放下剑,轻声道:“空舟,师傅大限已至,圆寂了。”他指了指旁边的墓碑。 什么!空舟的泪水满溢在双眼,好一会儿,噗通一声跪在墓碑前,哭着喊:“师傅……师傅……” 子戚站在一边静静等他,待到哭声稍歇,空舟站起身,问:“陛下,师傅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子戚只是摇头,道:“小师傅,今后你有何打算?” 空舟孤魂野鬼般无助的摇摇头,又十分惊讶的看向山下,光秃秃的一片,不要说成片的寺庙,就连一间茅草屋也没有,他俨然被这无法解释的景象震住了,吓的不轻,结结巴巴道:“陛……陛下,这……寺庙不见了?” “嗯。”子戚应了一声,只三言两语粗粗讲了,并不愿意多言,在小和尚呆愣愣的目光中道:“你是师傅唯一的关门弟子,辈分算起来,是寡人的师弟。”子戚道:“你若暂时没有其他想法,就先跟寡人回宫,再做打算吧。” ………………………………………………………………………… 过了十日。 宫中收到迦漠的飞鸽传书,子戚拆开一看,写着:“龙游一切安好,不日可回。” 子戚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燃了。 夜深了。 作为一个无外戚乱政,孤家寡人的君王,百里子戚现在的生活简单的过分,早朝、奏章、见臣子、念国事,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陛下,催眠之术对意志坚强之人的用处并不大,比如陛下,且陛下万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万不可铤而走险,置天下苍生不顾。”太史令史易匍匐在地,字字铿锵。 “若寡人偏要呢。” 但是这位神官并不是软弱毫无主见之人,他依旧坚持:““若陛下执意认为那段消失的记忆于陛下是不可或缺的,那臣建议,可以将那段时间有关联的人找来,微臣可试着先催眠其他人,看看是否对陛下找回记忆有帮助。” 君王于是不再言语,他挥挥手,算是默许。 人是有现成的,空舟、涂波、裴迦漠,这些都和他有过生死之交,如果那小蛇妖曾经在他生命中有过浓墨重彩的一笔的话,那寻找周围人的记忆,也肯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他让史易去准备这催眠之术,还想起了一件事情,招巴善俊来见自己,那曾经自荐为怀城郡主治病的医官。 他认识那小蛇妖。 巴善俊得蒙君王特意召见,跪在地上紧张兴奋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听见堂上的君王不轻不重的说:“巴善俊,你为怀城郡主治病时以兄妹相称的那个女大夫的是谁,现在何处?” 巴善俊虽不知为何君王突然问起这事,“噔”了一下,但是仍旧一五一十道:“回陛下,她叫姜橙光,住在城中百里坊,经营一间药铺叫普济坊。” 百里子戚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站在巴善俊面前,居高临下的斜觑着:“她是表妹?” “是的。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册子“啪”的一声扔在地上,巴善俊惊的声音都变了:“陛下……” “寡人让叶城郡守仔细翻查过你的族谱,你跟姜橙光根本无半点关系!”君王语调低沉威严,喝道:“还不如实招来。” “小的……小的……”巴善俊一届文弱书生,面对天子威仪,只这么一喝,便什么都说出来了,他眼睛闭了闭:“陛下,小的该死,小的自幼醉心医术,一日听闻宫中皇榜招募可治郡主奇病的医生,小的其实并无十全把握,但是又想搏命一试博个名声。” “说重点。” “这叶城,如果提起医术,那普济坊的姜橙光大夫可是最有名的,而且小的私下以为,她是个女子,方便为怀城郡主望闻问切,便极力鼓动她入宫为郡主看病。” “你到机关算尽。”子戚冷笑了一声,坐了回去:“你且把来龙去脉详细说给寡人听,不得有一丝遗漏。” “是是是。”巴善俊跪的两脚发麻,却丝毫不敢动弹,“姜大夫确实不是小的表妹,小的该死,鬼迷心窍,想借姜大夫的医术为自己沾点光。小的久住叶城,以前并不知姜大夫,听闻她因为夫君战事失踪,才从塞外漠北搬来叶城,只为寻亲。” “她成过亲?”百里子戚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住在塞外漠北? “姜大夫跟旁人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小的从来没有见过她夫君,问她呢,也只说夫君会回来的,不必再帮她寻第二个男人。” 百里子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不知从何说起,他挥挥手,道:“你且下去吧。” 巴善俊奇了怪了,就像走了狗屎运,不打不骂不关地牢没有其他的? 巴善俊赶紧夹着尾巴走人。 太史令史易很快的根据君王的旨意安排催眠寻记忆,第一个人自然是画了石破天惊的“三人夜宴图”的小和尚空舟。 宫内有一座小寺院叫西山寺,小和尚被暂时安顿在此处,礼佛念经参禅,连练笔墨丹青都一应俱全。 白天百里子戚政务繁忙,但是今日,史易特别请君王在傍晚天黑之前一定要来西山寺一趟。百里子戚处理完朝政,跨入西山寺,一进门,便看见院子里有一座四角亭。 “太史令,西山寺并无此亭,赶工兴建却是为何?” “陛下,您再看看四周。”太史令领百里子戚在周围绕了一圈。 子戚很是惊奇,这西山寺的花花草草改的怎么能跟东山寺这么像!太史令解释道:“陛下赎罪,臣仔细询问了空舟师傅,那画是出自先帝二十年夏,东山寺所画,于是臣把周围的布景改造一番,对催眠术有利。” 子戚隔着亭子看见神官史易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暗红色香烛,点然后烟雾袅袅,散发着异香,他捻香朝天拜了拜,接着端了一杯茶给空舟,等小和尚喝了两口后,史易口中便念念有词。 子戚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在周身泛起,这么大个院子突然间就寂静了,时间仿佛先是停了下,再踩着车轮飞快的倒退,似乎连天空中夜归的飞鸟,灌木丛里挥着大刀的螳螂,地上觅食的蚂蚁都尽数消失了。 史易声音温柔,一点也不像个七尺虬髯男儿:“空舟师傅,你喝口茶,对,慢慢喝。我们已经回到先帝二十年的那个盛夏,有一天晚上,陛下来东山寺找野渡师傅对弈。” 空舟的眼神有些呆滞,但是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阿弥陀佛。” “小师傅,你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殿下要去漠北了。”空舟面带微笑:“殿下来找师傅告别呢。” “小师傅,你跟我仔细说说那天的情况?” 空舟师傅沉默着,似乎在和自己的意志力对抗,并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史易道:“小师傅,你就与我一个人说,你看到了什么,殿下独自前来的吗?” 过了好久。 就在史易几乎以为空舟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小师傅突然满脸通红,似乎想起了某个甜蜜往事的瞬间一般,道:“殿下带了个极美的姑娘,叫橙光,她只朝小僧笑了笑,就惊的小僧把茶杯都打破了,罪过罪过。” “后来呢?” “后来。”空舟搔搔脑袋,“后来师傅和殿下去书房下棋参禅了,叫小僧陪着橙光姑娘。” “你们都去干嘛了?” “小僧只是带着橙光姑娘四处散步,把这东山寺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空舟又笑又皱眉,“小僧觉得很开心,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还能跟小僧说上这么久的话。” “那天,师傅留殿下和橙光姑娘一起吃饭,小僧记得是荷叶豆腐,东山寺的泉水做的豆腐,殿下叫橙光姑娘一起,呀,师傅那天还喝了不少酒。” “送走殿下和姑娘,小僧一晚上没睡,想着这姑娘太美了,得画副留念呢,但却不敢只画她一人,小僧一出家人,怎可妄动邪念?于是小僧想了个办法,画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不就成了?那就看不出小僧动了凡心了,你说这个办法好吧?” 空舟说完这话,便一头栽在石桌上,睡着了。 史易看向君王,他知道陛下肯定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史易朝他做了个长揖,又指了指睡着的空舟,表明自己还不能随意离开,请陛下赎罪。 长亭外,百里子戚面无表情,负手而立,轻声道:“今日之事,莫向任何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