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一夜,几位师兄们直喝到天色发白才驾云离去,都醉得东倒西歪。 我却记挂着小师弟负气离席。后来趁师兄们喝得开怀,到底寻了个由头,辞了出来,忙忙的驾云回聚青峰去找那小师弟去了。 他却并没有在屋内。 我略一思索,朝屋后那丛竹林走去。 小师弟平日无事,喜欢卧在那竹稍。任那清风徐来,人却随那竹枝在风中上下起伏,最是自在清闲。 果然。远远的就见一袭白影,如一绺月光凝在那青枝碧叶上,随柔风款摆。 我缓步上前,抬头望去,见小师弟侧身斜躺在一支凤尾般森森垂下的竹稍上。一手支颌,一手拎着个酒壶,随意的搭在曲起的一腿上。衣带当风,当真是说不出的潇洒倜傥,身边流萤般飞舞着点点浅绿色的光点。 “寡酒无味,不如让我共饮如何?”我扬声问道。 一阵柔和的力道把我卷上了竹稍。我也学着小师弟的样子,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了下来。顺手接了他抛过来的酒壶,往口中倾入。星光下只见一线琼浆,晶莹剔透,喝到口中也是甘冽清爽。 点点萤光,也慢慢漂浮移到了我的眼前身畔。我看了看小师弟,兀自仰头痛饮,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便大了胆子,细看那光球。内中山川人物,虽微细小巧,却惟妙惟肖,俱都活灵活现。其人多为一青衣女子,身量苗条。面目虽看的不甚分明,依稀却是刚才窥心境中所现的女子。 我正看得出神,却听小师弟问道:“她很丑,是不是?” 我老老实实的说:“看不太清楚。不过若是方才镜中女子,的确生得相貌甚丑。” 小师弟听我如此回答,怔了一怔,忽而哈哈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来,陪我再喝一杯。” 说完手一挥,那些光点倏尔变大。这一次,我全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很多光点里面是那青衣女子一人。还有一些,却是和一个衣着简朴,相貌俊俏的青年男子在一起,赫然正是小师弟。 看那光球中的片段,两人似乎过着极简单的山居生活。在我印象中始终白衣飘飘,清高孤傲的小师弟,居然也会穿着灰色短衫,劈柴担水,还听任那青衣姑娘体贴的用手中棉巾为他拭去额间汗水。 另一个光点里,我又看见一盏油灯下,那姑娘飞针走线,为小师弟缝补衣襟上一处破口。为什么不一挥手,用仙法一下子就好了呀。却让人家姑娘辛苦半天。不过临了,那姑娘俯身,轻轻用嘴咬断了线头。那一低头的温柔,盈盈的背影,看得连我都是柔情顿生。 诸如此般,都是两人普通的生活场景。那姑娘似乎也知自己相貌丑陋,每每总是低头掩面,极为害羞。其实除了她面上大片狰狞的黑斑,看身量背影,她也生得窈窕婀娜,楚楚动人。却不知为何造化如此弄人,叫她生了这么丑陋的一副面相。还有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又怎会与那贵为天君帝子的小师弟相识相遇,一起过着这般凡人生活? 小师弟似乎也看出了我满腹的疑虑,一挥手收了那漫天飞舞的光点。支起身子道:“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会把一个凡人女子放在心间” 我点点头,再次老老实实的答道:“是啊。”皮相美丑,其实对我们来说,虽也有不同,却并非如凡夫俗子般重要。皆因神仙的相貌,和元神根基,夙世机缘大有关系。而转化相貌,只需简单的幻术即可。 可是,喜欢上一个凡人,可真是有点奇怪了。 小师弟像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看着那山谷间云升雾涌,随清风聚散,绵绵不绝。出了好一会子神,才道:“是啊,凡人的命数对于我们来说,譬如蜉蝣,朝生而暮死。对我们这些亿万年的长生不老客来说,凡人数十年的光阴,不过是花开花落的一瞬间。一季春愁,便是落英乱红无数,却又有谁,会去在意一朵落花的喜怒哀乐?又有谁会知道,这些对碧落神仙们来说,蝼蚁般卑微的存在,仍然也有自己的爱恨悲欢?” 说道这,他却突然话锋一转:“永夜寂寥,我今儿喝酒喝的失了睡头,你可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本欲想问他那凡人姑娘的事,看他满腹心事,眉头微蹙的伤感模样,却不忍拂他之意,笑道:“好啊,我洗耳恭听。” “从前,天君有个儿子。他虽贵为帝君之子,却是在冷宫里出生的。他的母妃所以在名字中给他取了一个冰冷的冰字。帝子三百岁那年,他的母妃就离开了他。” 我心中暗道,这不就是讲得小师弟自己的身世吗? “他的父君是这三十三层天界最高贵的神袛,昊天金阕,至尊无双。统御三界十方,执掌四生六道的一切阴阳祸福。而他不过是他父君三百多个子女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母妃离去后,他便再未单独见过父君。他的君父永远是端素庄严,气度恢宏。每次见面的时候,他的君父永远是着黄金缂丝的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用五彩缫十二根,每旒贯12块五彩玉,按朱、白、苍、黄、玄的顺次排列,森然有序,绝不可有一丝差错。他君父的眼睛和面容,也永远隐在这华贵珠旒后面,他从未看清过。” “在天界,每隔一千年,当年盘古神龙遗下的两颗龙珠就会现出异象,结成一个幻界。在这个幻界中,会重演当年神龙尸解升天时的场景。这就是天界龙族最隆重的祭祀:龙魂祭。每个龙族的子裔在成年的时候,都会有一次机会,参加族中这个古老的祭祀活动。哪个龙族子弟能在幻界消失前,得到这两颗龙珠,就是神龙选定的转世重生的主人,他同时也将成为那柄据说能驭使神龙的轩辕剑的主人。可是万万年来,从来没有一个龙族子弟成功过,所以这龙珠和轩辕剑就世代由天君代为保管,一直供奉在天宫中。” “自母妃离开后,那个天真的少年就开始一心求道。年少天真的他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保护好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上神金仙。他一心想凭自己的力量去取得龙珠,神剑,却忘了这样做,竟会被人误认为是在觊觎那天君的宝座。他只是想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却被人认为是想争夺那太子之位。所以,一场阴谋开始悄悄酝酿,实施。等到那个少年帝子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身处绝境,陷在了天罗地网之中了。。。” 小师弟清冷的声音将他和我的思绪都带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也似乎同他一起亲身经历了那一幕幕无法释怀的往事。 我仿佛看到了在天后金碧辉煌的凌云宝殿上,上面端坐着天君和天后。下面跪着执掌天宫内廷法度的执法仙官和几个年轻的龙族子弟,其中一人便是小师弟。四下里,祥云袅绕,一派悠闲雍容的仙家气派。 那出身高贵的天后,话语里也是这般的典雅从容:“还有三天就是千年盛典龙魂祭了,可是今天这几位帝子竟在读书讲经的太真殿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将那殿上悬挂的天庭至宝水晶灵犀匾额打得粉粹。事关重大,本宫不敢擅自处置。所以把涉事的帝子和管事的仙官都带了来,还请天君圣裁。” 看不清那天君的面容神情。片刻的沉默后,才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此,还请执法仙官说说按天庭律法该如何处置吧。” “谨遵天君圣旨,”那执法仙官乃是一头发斑白的老妇,此时跪伏于地,回话时小心谨慎,连头都不敢抬起,“若按祖制律法,需庭杖三十后拘于宫内静室中三百年。” 一时殿上鸦雀无声。 过了半响,那仙官见天君天后俱一言不出,只得又战战兢兢得说道:“只是三日后就是那龙魂祭典,几位殿下俱要参加。而且祭典一完,就是分封大典。诸位殿下便已成年,不归内廷管理,须前往各自封地。这拘禁之法的确不妥。所以老奴斗胆建议,不如庭杖十下,再加以硫火炙魂咒吧。祭典前老奴便解了咒法,不耽误几位殿下参加。” 又是半响难堪的沉默,天君才缓缓说道:“还是太严苛了些。” 那仙官忙到:“天君容禀:这游戏斗殴,无端打破天庭至宝确是重罪。时日紧迫,才免了拘禁之罚,但若太轻,恐日后易起怠慢之心,另生弊端。这硫火炙魂咒虽然令人痛苦难忍,但却无性命之忧。况且这硫火与那三日后龙魂祭中所现硫火同源,有此历练,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斗胆行此建议。终究还是要请天君圣裁。” 那天君天后又均是一番沉默。又过了片刻,天君才又缓缓说道:“也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是顽劣张狂,闯下大祸,便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当。我还有要事要办,此事就由天后和你做主吧。” 等天君圣驾去远后,那天后立时敛去了笑容,森然道:“星君办的好差事。哼哼,用硫火炙魂咒代替禁足之罚,本宫该如何谢你才好?” 执法仙官闻言,吓得浑身哆嗦不已。颤声道:“娘娘息怒,容老奴。。。。” “住嘴。本宫何怒之有?” 那仙官更是惶恐,连连磕头道:“是是是,是老奴说错话了。娘娘容禀,这硫火咒可非同小可。若中得此咒,只要天交子时,逢着这阳气至短,阴气至旺的时刻,那硫火就会自动由心而发。整整烧上一个时辰才会熄灭。硫火焚魂,痛彻心肺。最是损耗真元,只需得一年半载,便是大罗金仙也打熬不住,更不提普通散仙了。更妙的是,这硫火灼身,只会让人日渐羸弱,却不会马上毙命。不过三年五载熬下来,也跟废人差不了太多。想要再夺那龙珠,怕只是痴心妄想,就是日后是不是会有个三长两短,也很难说啊。”说道这,那仙官的声音越发的低沉,谄媚:“娘娘久居天宫,怕是忘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啊。。。” “岂有此理”我听得气愤不已,霍得站了起来。力道太猛,压得那竹稍上下颤动不已“他们怎敢如此龌龊?明儿我就陪你去禀明师尊,找你那天君天后去理论理论。” 见我如此义愤填膺的打断了他的讲述,小师弟也颇为意外。他站起身来,携了我的手,从竹稍飘然落地。回身负手而立,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轻声问我道:“我的身世,你早都知道了吗?” 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喃喃道:“不止是我,大家都知道啊。”我赶紧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刚刚讲的这些,我们都没听说过。不然我早就去帮你讨回公道了。” 他听了,转过身来,难得的用手揽了揽我的头。他身量原就比我略高,这番动作,自然而然,让我顿生亲昵之感。从小我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从未体验过这般心境。此刻心里一暖,有似面对得是我的至亲兄长,说不出的亲切贴近。 “笨狐狸。不要莽撞行事。此事我若认真追究起来,不过在这天地间添得几个替死鬼罢了。如今我还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可见天道也不容那起子小人之心得逞。我只盼自己能早日得成金身,从此好远远的离了那看上去金尊玉贵的腌臜地方。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从此逍遥仙境。可惜,”他轻叹了一声,剑眉微蹙,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冷静下来,也知小师弟说得在理。无凭无据,如此追究下来,终究奈何不了元凶首恶,反而会逼的其狗急跳墙,不知又会生出何等祸端。还是先过天劫,证得金身更为重要。可是,小师弟明明修为早已超凡脱俗,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启动天劫。他一心念念早过天劫,不料背后竟隐着这么一个秘密。也亏的小师弟性子沉稳,若换了我,背负这种生死情仇,恐怕早就承受不起了。 我知道今天四哥功德圆满,又触动了他的一番愁肠。听他提到那心爱之人,忙转换话题道:“福祸相依。想来你就是因此才识得了你的心上人吧。” 听我这么一说,小师弟的脸又红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似苇草,掩住了心湖的波光涟漪。但是唇边荡漾出的那一抹浅浅笑意,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旖旎风光。 说起心爱之人,他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温柔,有若春风拂过桃花:“不错。我就是在被他们贬下人世的第一天,遇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