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见她们竟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的谈论如何处置于我,就心中冷如冰雪,知道自己万难再翻身了。她们既是这般有持无恐,怕我日后的性命也是难保。那十下庭杖,竟打得我身受重伤,两腿鲜血淋漓。尔后不容分说,那星官嬷嬷把我变成了一条丑陋不堪的乌蛇,扔在了人界一处极荒僻的山野小村边。不知是那嬷嬷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巧合,我躺在那路边的烂泥之中,来不及遁去,就被一群人间的半大小子当成了玩物,肆意用竹枝,石块抽打敲击。方才我都还是云端之上的天君帝子,转眼间,我就身受重伤,躺在了腥臭的烂泥坑中,任人欺凌。” “竹枝扎入我的伤口,固然疼痛难忍,可是比起心里被人算计的那份绝望哀痛,又算得了什么?我素性喜洁,可是当时,我躺在那不知是什么污秽沤成的烂泥中,听凭那石块砸在身上,溅起的令人作呕的泥点,星星点点,落在我脸上,嘴边,恶臭熏天,我竟也似无知无觉了。耳边就听得那些和我无冤无仇的凡人小儿,兴奋的嚷嚷着,打,打,打,打死这个丑八怪。” “就在我眼前心中俱是漆黑一片时,我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喝斥道:‘住手。’来者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青衫窈窕,手里端着一木盆刚洗好的衣物。袖口扎得甚高,想是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来,露出了嫩藕般的一截手臂。只是那姑娘脸上却不知为何,生有大片难看的黑斑。” “‘二狗子,好好的又造什么孽?这条小蛇又不是毒蛇,干嘛非要活活打死 ’她冲着为首的一个孩子大声说道。‘哟,又来了一个丑八怪’那个叫二狗子的孩子抬起头,挑衅的回嘴道‘我偏要打死它,谁叫它生得跟你一样,也是个丑八怪。’那姑娘一听,也气着了。回身放下木盆,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抽出洗衣的棒槌,握在手中,对着那个孩子说‘你敢。’旁边的一群小孩趁机起哄,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我心情实在糟糕,不想和这些凡人们多做纠缠。趁乱变回了人形,打算赶紧离开,寻一处无人的深山老林,熬过这最后的日子。可惜双腿都受了重伤,勉强挪了几步,终是支撑不住,又跌坐在了烂泥之中。这时却听见那个孩子冲我嚷嚷道‘臭叫花子,小爷的蛇不见了,定是你这臭花子给偷了去。快拿出来。’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帮孩子哪里肯信,依旧围着我呱噪不已。幸而那青衣姑娘挥舞着手中的棒槌,半认真半嬉耍的,把围着我的一帮孩子全赶走了。” “我出言谢谢她为我解围。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手中的棒槌藏到了身后,上下打量了下我‘客官讲话甚是斯文,怎么会弄得这般模样?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自己刚从泥泞地里变回人形,形容肯定狼狈。正在思忖该如何回答,却听那姑娘掩口惊呼道‘你受伤了吗?’我才发现刚才走的几步可能碰到了伤口,腿上殷红的血正不住的渗出来。我胡乱编了个寻亲不遇,遭逢歹徒的谎话。她也没有深究,反而好心邀我去她家养好伤势,再走不迟。” “我知道自己每天都要受硫火之刑,本欲寻个没人的所在,免得伤及无辜,此时见这姑娘好意相助,更想婉言拒绝,不想让好心之人牵扯进来。突然我们头顶上树枝摇晃,一个人跳将下来,正是刚才那个叫二狗子的孩子。原来他一直躲着树上偷偷在听我们的谈话。这时,他一边朝远处跑去,一边回头笑着对我说‘叫花子,别上她的当。我妈说她是天生的丧门星,连自己爹娘都克死了。长的也跟个妖怪似的,小心半夜吃了你。’那姑娘闻言气得脸都红了,更显得面上黑斑碍眼。我见她眼里隐约有泪花闪动,心中不忍,想找些话安慰她,温言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敢问姑娘芳名,容在下他日再登门相谢’她见我如此回答,只微微一笑,顺手擦去了眼角泪水,轻声道:‘客官不必客气,我不是妖怪,不会吃了你。我也没有名字,人人都只叫我丑姑,丑八怪。可是这不是我的名字。’说完黯然挽起那个沉重的木盆,转身就要离去。” “我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徒地生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我当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一片黑暗。可是和眼前这位姑娘相比,我无疑已经很幸运了。她刚刚转身时的笑容,像一束光,穿透了令人绝望的黑暗。我情不自禁的说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她回身低着头,轻声问道:‘客官还有何事?’我满心歉意,忍痛做了一揖,也轻声道:‘姑娘恕罪。在下其实有伤在身,实在是无处可去。只是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若姑娘不嫌弃,容我叨登几日。我愿送姑娘一个名字,聊作答谢。’她闻言又是浅浅一笑,抬头对我道:‘从来都是人家嫌弃我,我何曾敢起嫌弃之心?你若无处可去,便去我家养好伤,再去寻亲吧。我原不图你答谢。不过客官若能为我取个名字,却是再好也不过了。’ “我闭目用仙术略一打探,原来这姑娘身世竟如此孤苦。她本是遗腹子,生她时母亲又难产。幸而接生的婆婆心地良善,不忍她饿死,从口中省得一口米汤,竟如养只猫狗似的,好歹把她养大了。可因生得相貌丑陋,处处遭人白眼,竟连名字也无。我按住心中怜惜,认真思索了片刻,方道:‘姑娘素喜穿青衣,此地又离洛水不远,不如就叫青洛可好” “‘青洛’她在口中轻轻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欢喜异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神彩飞扬,闪烁出一种令人心动的美丽光芒。我顿时觉得其实这姑娘那双眼睛生的如此好看,只是众人被她面上黑斑所障,无心留意罢了。她盈盈向我到了个万福,不胜欣喜的对我说:‘好美的名字,青洛谢过客官了。’她这份欢喜却让我略感心酸。常人唾手可得的名字,于她,已是一份难得的心意了。天地间,竟还有这般可怜的人。” 小师弟一口气说道这,方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还沉浸在对那姑娘的悲悯中。忽然他又想起自己洗净污泥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和青洛再见的场景。她只说了一句“原来你生得如此好看”,便红着脸躲了开去。和初次见面时,路见不平,拔槌相助的泼辣姑娘判若两人,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笑。 我在旁边瞧着也是纳闷,这情之一字,究竟是何物?怎么一说起这青洛姑娘,小师弟冰山一样的人,立时就化成了一池春水。我从认识他起,就没见过小师弟说过如此多话。这会子还一会叹气,一会傻笑的。我以前也见过几次他这样,还以为他一心想过天劫,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如今看来,白替他担心了,八成也是在想这个青洛姑娘吧。 我见他嘴角噙笑,一颗心又不知游离去了何处的模样,不对,一颗心都系在了那青洛姑娘身上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我要不叫醒他,怕他就和以前一样,这样能直到天亮了。 “哎哎哎,你倒是继续往下讲呀 刚刚你在笑什么?你不是说只去人家家里呆几天养伤的吗?后来呢?你去哪了?怎么那硫火咒却没有伤着你?你又是如何取得了那两颗龙珠?” 我连珠炮一般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也不等小师弟回答,又说道:“不如你拿那颗忆尘珠让我自己看吧,比你讲得还清楚些。” 小师弟这次倒没有拒绝,爽快的拿出那粒珠子。立时点点荧光又轻柔得萦绕在我们四周,小师弟看似随意得抓了几个光点放在我眼前,手心一松,那光点的景物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你性子这么急躁,怎么修仙,过得了那天劫啊 ”我也不理他的调侃,只专心把那光点一个个看过去。我看到光点中,那青衣姑娘也是和小师弟一般,一个人呆呆的,也是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面带微笑,要不然呢,就是对着树呀,花呀,还有她养得小鸡小猫,一个人喃喃自语。声音细微,我也听不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 “哎,她这是怎么啦?怎么和你方才一摸一样?看起来像是医书上记载的疯痴之症?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行,你快点告诉我吧?”我用手肘捅了捅小师弟。他脸红红的,笑着啐我道:“什么怎么啦,你才有疯痴之症呢。”“好好好,我疯痴了,好不好,你快讲吧,不然我可还要疯魔呢?” “那天我随青洛回了她家,是一处极简陋的农家院子。两间小小的茅屋。却收拾的极洁净。院子里有咯咯叫着的母鸡和跑来跑去的小鸡。屋檐下睡着一只大黄猫儿,呼噜呼噜的只管打着鼾。长长短短的竹篱笆上开满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形如唢呐的花儿,有红的紫的白的。虽然不免山野之气,却另有一种生机盎然的美丽。后来青洛告诉我,那花是乡下极贱的一种花儿,随手摘来一段蔓藤,插在路边篱下就能活下来。开得花却薄命,只得一天的寿命,朝花夕落。因此也得了一个凄美的名字:朝颜。” “我从小从未离开过天宫。可是那天第一眼看到青洛的家,我就喜欢上了这处小小的居所。天宫虽然华贵,却没有这里让我留恋的那种生气。只是每晚的硫火之刑,让人痛不欲生。而我怕误伤了青洛,不得不额外消耗真元,夜夜提前设置仙障。本来我也想只呆上几天,等腿伤复原就离开。可是青洛,”说到这,小师弟脸上又浮出了那种温暖的笑意,“她自见了我的真容,就害羞的一直在躲我。她一直孤苦伶仃,养成了把心事讲给山里的树木花草听的习惯。可是她不知我非凡人,她的一腔心事,我听得一清二楚。她是那么矛盾,既盼着我的伤快好,又怕伤好我就要离开她,又剩得她孤苦一人。我怜惜她可怜,或者是因为,我自己也贪恋这种烟火生活,想到不过就是早点消耗完一身真元,便留下来,陪她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又如何?初时,我还能觉察到附近有天庭的人在监察我的动静。后来见我夜夜受硫火煎熬,还要额外损耗真元,结仙障防止旁人误入后受硫火焚身,想来那监视的人,也受不了此地清苦,而且觉得我留着这里,自寻死路,不会再出什么意外,所以也离开了。” “我养好了伤,又胡乱编了一番谎话。说自己已经联系上了亲戚,不过要三年后才可以去找他。在此之前,希望她能收留我。她自然是没有拒绝我。从此我就陪她,过着种地绩麻自给自足的山居生活,日子虽然清苦,内心却是难得的平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