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到1995年足以让你熟悉国营临溪纺织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样一个密闭的小社会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尤其微妙,任何一个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会引发大动静,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掷入一个小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从前的焦点已经被抹去,从前的焦点依然是焦点,也许再等一百年依然是焦点,人们乐此不疲地把最新的和多年前的热点事件巧妙联系起来,那些新涌现的红人和从前的红人便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中粉墨登场了。纺织厂的人们也因此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他们聚集在一起谈笑风生,看上去总是一片和谐景象。 1995年的国营临溪纺织厂已进入企业发展的末年,产品滞销,人心浮动,纺织厂也不再招新人了,它像一只巨大的困兽即将从这一年开始耗尽余寿,如果你把这个厂看作一潭水的话,如今整个纺织厂俨然已成了一潭死水。纺织厂的一切建筑都停留在90年代以前的样貌,缺乏更新和修缮,让整个厂区逐渐显得破旧不堪,可是你看见纺织厂的少年们却一反常态地焕发出青春的勃勃生机,他们疯长的势态就像厂区内那些无人清理的杂草,那些杂草一点点占据了纺织厂的每一寸土地,看上去就像是要将厂子吞噬掉了一样。 你看见纺织厂那栋由大量木结构建成的职工宿舍更加老态龙钟了,一到雨季,它身体内所散发出的腐朽味道便更加浓厚而源源不断,一些地板上甚至长出了不知名的蘑菇,一些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将蘑菇摘掉,拿在手里不停把玩。好在一栋房子的生命长度并不是仅仅取决于外在的新旧程度,还要看房子里的人间烟火味,人和房子也遵守了自然界的互生法则,人在房里源源不断地绵延生息,房子也会活得久一点。所以当你听见从楼道深处扬起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小孩子们在木楼梯上玩耍的尖锐嬉闹声时,当你看见傍晚时分从木窗户里飘散出来的淡蓝色油烟气,一个少女提着饭盒从门廊里探出红色身影时,你会觉得这栋老房也许可以活上一百年。 那女孩儿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走出这栋老房,这是一副陌生面孔,女孩儿脚上穿着沾了泥点的白色旅游鞋,头发扎成马尾,女孩儿大概十岁的模样,她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的双层饭盒,一双大眼睛里的独特神情让她显出不同于其他十岁女孩儿的成熟和机灵,怎么说呢?那眼神有时像是来自成人的眼睛。女孩儿动作麻利地跨上那辆脱了漆的黄色小自行车,一只手紧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提着双层饭盒,急速地往厂门口方向驶去。 你一定没有想到十岁的惠子已经变得如此精明能干。现在的惠子不仅要完成学业,还要承担很大一部分家务活,每天放学后,惠子都会像纺织厂的那些中年妇女一样急匆匆赶回家,徐美珍从市场买来的食材就放在厨房,惠子丢下书包就开始洗菜、切菜、搭配调料、烧水、煮面。现在煮面对惠子而言已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惠子有时还会做徐美珍最爱吃的青椒肉丝,并且摸索出了一套怎么把握火候的经验。1995年的徐美珍完全成了一名成熟的纺织女工,徐美珍倒班时只能惠子做饭,惠子需要赶在饭点把饭送到徐美珍的车间。 这是1995年5月平常的一天,惠子骑上她那辆小自行车时,猛然听见楼上传来中央电视台一则新闻,那新闻是从郑锦鹏家的长虹红太阳一族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惠子听见“邓丽君”的名字,除此之外,惠子的耳朵里便是风的声音了。 实际上,1995年5月10日因为这则新闻而变得不那么寻常了,无论是朱玉莲、郑国栋、李刚还是纺织厂别的人,他们惊讶于邓丽君的消息竟然第一次出现在了中央电视台上,他们曾经无数次在录音机里反复享受着邓丽君的甜美歌声,而此时他们听见的却是邓丽君病逝的消息。 “邓丽君日前因气喘病突发医治无效,于5月8号在泰国病逝,年仅43岁。目前她的遗体在泰国冰存,据邓丽君的家人介绍,邓丽君从小就患有气喘病,十几岁时曾发作过,没想到这次发作却夺去了她的生命。邓丽君1952年出生,祖籍河北省,她从六岁起就登台演出,曾被誉为天才女歌星。在三十多年的舞台生涯中,以其甜美婉转的歌声独树一帜。《小城故事》《甜蜜蜜》《原乡人》使她在亚洲拥有众多的歌迷……” 中央电视台播音员方静一口醇正普通话与台湾歌手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融合在了一起,通过卫星信号传递到中国大陆的电视机里,这个时候少女惠子正骑着她的自行车,提着饭盒朝母亲的厂房驶去,她根本不会留意千里之外的泰国清迈,一个叫邓丽君的歌手给很多人的青春划上了句号,那些人里包括徐美珍。 而少女惠子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等待她的还有后来的很多港台流行歌曲,这一天少女惠子只是在自行车上隐约听见了邓丽君的歌声,那是她曾在徐美珍的口中听过无数遍的歌声,因此她也跟着哼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十岁的惠子正在渐渐脱去幼女的稚气,婴儿肥的脸上开始呈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可是这些外表的细微变化相对于她内心的迅猛成长已经落后了好一大截。世间什么事都像纺纱一样是熟能生巧的,包括受人鄙薄和冷眼,听了那么多人对母亲徐美珍的污言秽语,惠子从最初的不懂到后来柔软而稚嫩的心脏渐渐也长出了硬壳。 所以惠子提着饭盒走在徐美珍所在的车间时,总是目不斜视的,对周围注视她的纺织女工们从不多看一眼。机床的巨大轰鸣让惠子不需要装作听不见人们口中的议论,惠子在飞满棉絮的车间穿梭,她看见母亲徐美珍被白口罩遮住了一半的脸,惠子想起人们骂徐美珍“骚货”的样子。 纺织厂的很多人并没有因为惠子而对徐美珍有一点宽容,尽管已过了五年,可是徐美珍在他们看来依然是纺织厂一等一骚货,这一方面是因为纺织厂已经不再招人,已经没有新的骚货进入,一方面是因为徐美珍和李刚的传言已经深入人心,人们想象着李刚如何躲过众人的视线溜进徐美珍的家里,李刚硕大的老二如何把徐美珍搞得死去活来,以及徐美珍又如何一点点吸干李刚的精气而延缓了衰老,让她后来年轻得看起来更像是惠子的姐姐而非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