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郑锦鹏已显露出一名小城好少年所应具有的全部潜质,这证明了朱玉莲沿用自父亲的教育方法是卓越而有效的。郑锦鹏从临溪市第四小学拿回第一张“第一名”奖状时,朱玉莲就十分高调地把这张奖状贴在了长虹电视机背后的墙面上。此后每当有女工来家里时,女工们总是带着一种莫名被强迫的心情得先夸夸郑锦鹏的优异学习成绩。此时朱玉莲也就十分乐意地将自己培养郑锦鹏的一套经验在厂里推广,她苦口婆心地对那些学历不如她的纺织女工们说,“穷什么也不能穷教育呀!一定要在孩子教育上舍得投入,咱们这辈子做工人就算了,孩子长大可是要做大事的。”朱玉莲的语气中透着对自己屈于纺织厂一生的遗憾,以及对儿子郑锦鹏美好前程的深切寄望。 随着那面白墙上一张张奖状铺满了,女工们都觉得朱玉莲果然是有纺织厂难得的女知识分子,而且朱玉莲的教子方法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否则郑锦鹏为什么一上学就成为了纺织厂最品学兼优的子弟呢?当那些女工们都结婚生子以后,郑锦鹏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他们教育子女时口中能随时引用的“别人家的孩子”,为了让孩子们受到震撼和激励,她们常常把自己家的调皮孩子抓到朱玉莲家里来,让他们看看人家郑锦鹏是怎样学习的。于是“别人家的孩子”郑锦鹏就在纺织厂人们的瞩目下如同一个标杆一样成长着。 实际上当郑锦鹏刚来到纺织厂时,人们就摸着他比其他婴儿大了一圈的头笑着说:“这娃儿以后可读得书哦。”郑锦鹏后来越来越多地从各种人口中听到这句话,纺织厂的男人们研究了好一阵郑锦鹏的脑袋,他们用两只手抱着郑锦鹏的脑袋把他的身子往上提,像提一只鸭子:“老郑,你这娃儿以后要考清华大学哦。” 郑锦鹏看着父亲郑国栋若如其事地坐在旁边的长凳子上吃一碗面,吃得满脸是汗的父亲看着自己被人们提来提去,郑锦鹏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断了,每一次双脚被迫离开地面时,郑锦鹏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脖子发出的如绳索断裂的声音,那时郑锦鹏幼小的心里总是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直到母亲朱玉莲一边取下脸上的白口罩,一边从远处追过来,她对郑国栋的无动于衷和男人们的恶劣行为爆发出少有的愤怒,朱玉莲很远就把手中的毛刷向那群男人们砸来,“提坏啦,提坏啦,坏啦你们赔得起吗你们?” 朱玉莲对纺织厂的厌恶之情也是从那时开始加深的,朱玉莲本来就觉得自己的一生快要葬送在了这个厂里了,而本来她的一生是应该葬送在讲台上的。人的一生总是会葬送的,不是葬送在这里,就是葬送在那里,但是葬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葬送在国营临溪纺织厂的过程对朱玉莲而言是枯燥乏味的。朱玉莲仔细一想才觉得,她的人生是从嫁给郑国栋开始葬送的,后来她的人生是因为郑锦鹏而有了被拯救的机会的,现在好不容易儿子有了成龙成才的潜质,她是绝不允许儿子有任何意外发生的,这种意外包括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 所有当郑锦鹏替惠子挨打的消息通过张丽之口传到朱玉莲耳中时,朱玉莲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息,郑锦鹏并没有听从她关于不要和惠子接触的劝告,更让朱玉莲心神恍惚的是他没有想到郑锦鹏这么小就学会了阳奉阴违。实际上自那年张丽抓奸事件后,朱玉莲的出手相助让她和徐美珍保持了一种旁人看来怪异的关系,人们无法理解朱玉莲为了塑造自己的公正形象而甘愿帮助骚货徐美珍的做法,人们只是敬佩于朱玉莲又很快和徐美珍保持了距离,朱玉莲在履行完自己热衷的评理工作后,第一时间在徐美珍和她之间筑起一面透明的墙,划清了界限。而这墙最终可以说是被徐美珍的女儿惠子所攻破的。 后来郑锦鹏顶着新伤出现在家门口时,朱玉莲再也不相信他所说的“和同学玩时不小心弄伤”的借口了,那天朱玉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实际上是对同一层楼的徐美珍母女说的,朱玉莲从门后拿出一把新买的笤帚,不由分说地朝郑锦鹏身上打去,“这么小就知道勾魂啦!以后长大了怎么得了!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打死你!”那天郑锦鹏在漫天的灰尘中发出像猴子被打的嘶喊声。但实际上那天的郑锦鹏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愤怒,他也并不怎么明白母亲为什么打他。 如果说那是因为郑锦鹏还小,理由似乎也不完全成立,因为后来11岁的郑锦鹏似乎也还不理解朱玉莲的良苦用心。说到底郑锦鹏并不是作为朱玉莲的提线木偶而存在的,郑锦鹏是独立的个体,这个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喜好,这个个体从5岁那年就开始追随着少女惠子的成长脉络,一直到他自己长成一名11岁的青涩少年。 郑锦鹏11岁以后,头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尺寸,纺织厂的人们不再拿他的头开玩笑了,人们看见这个越来越沉默的少年逐渐有了一些英气,虽然他的脸上还是肉肉的,让人一看见就萌生想捏捏的冲动。六年时间过去,郑锦鹏家里那面白墙已经变成灰墙了,可是那些奖状还在,它们孤独地在墙上积满了灰尘。朱玉莲常常盯着那些奖状出神,儿子以她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着,一切按照她设计的路线,可是其实一切都在暗暗地背离那条路线了。 阳光明媚的下午,朱玉莲在大扫除时终于撕下了那些墙上已经发黄的奖状,她重新挂上的是一副有邓丽君画像的1996年日历。朱玉莲看见少女惠子提着饭盒从门口经过往楼梯走去,后来朱玉莲就听见楼下惠子唱着那首《甜蜜蜜》骑着自行车驶去的声音。奇怪的是,朱玉莲那天竟然第一次注意到临溪市西边的晚霞,透过陈旧屋檐所能看见的天空是色彩纷呈的。朱玉莲的眼睛看惯了纺织厂里铺天盖地的白色,所以她第一眼就被这样多彩的晚霞所吸引了,朱玉莲当时从未想到,那天的晚霞给她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后来认为再没有看见过那样美丽的晚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