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湛出了地牢,并没有因为没有了无息就能找到路。她寻了几遍寻的实在有些不耐烦,直接用妖力在迷宫的上方开了一个口子,从这地方飞了出去。 水长生在不远处被这突如其来的妖气逼停了脚步,这妖气像是从龙宫的地底蹿出了一个鬼魅,四面八方的把他们团团覆盖住。他身前的赤鱼失了确切的方向,在原地低声叫着转了两个飞速的圈。 辛湛的目的要的就是这个,那赤鱼对妖气的感知灵敏的可怕。无息被摘下后,她这一身妖气反而让那赤鱼摸不清方向。她此刻顾不得龙宫里那些仙人怎么想。辛湛从决定来龙宫就没打算能完整的从这儿回去,如今她只想先拖延一点时间先见龙王水朝闻一面。 水长生再怎么也是他的儿子,她曾经欠过他一个天大的恩情,这恩情虽越过千年却也不曾忘。辛湛千年前是妖,千年后是仙遣者,这两个称谓她都能坦然,只是觉得辜负了这些曾对她殷殷期望的仙人们。 她第一次见到老龙王的时候,他还是二三十岁模样,她喊他一声龙王伯伯,能被他直接扔进了水里。她最后见到老龙王的时候,他满头白发的从九重天的小战神变成了北海之主。 仙人不像是凡人有逐渐苍老的一个阶段,只有法力在一个瞬间倾出的太多,逼到了极致,才会片刻白了头。 龙宫这些年样子也是大变,无论是在哪里,老旧的东西都在被逐渐清除。年轻的一代都在想着如何证明自己,步步逼着年老的一代往消亡的方向退。 她变作一阵透明的烟雾在龙宫四处茫然的寻着,直到撞见一座和四处格格不入的宫殿。不同于龙宫现在的水晶殿,这围着重兵的宫殿是一座木制的宫殿,建筑是千年前的精致和陈旧。门上浮着隐约的北海居三个大字。 辛湛心里一顿,知道她应该寻到了地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类似于近乡情怯,她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半天才有了向前一些的动作。 这方宫殿几乎被龙宫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心里有些惊诧,是出了什么事,才会将这儿围成这个样子。 她身上妖气实在太重,按理说这儿的兵将应该很早就可差距到,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疑惑的甩出一个光团砸在门上,门外所有兵将被声音惊动,拿出了利刃一同向着门外的方向兵:“龙宫禁地,擅闯者杀!” 这喊声震耳欲聋,可又实在是太过整齐。辛湛明白自己的斤两,虽没有多少信心和龙族大上一回,对这些兵将还算是有信心的很。辛湛试探的变出人形往前探了一步,这群兵将又是同样的一句,却不是向着她的方向,好似只是为了震慑。 辛湛心想难道这儿是幻象?可为什么要拿水朝闻的宫殿做一个这样的幻象? 她小心起见,还是在自己身上设了个牢固的结界,穿过那群兵将却果然没有一个人有反应,她畅通无阻的走进北海居。这北海居里的格局和千年前一模一样,几个大院子拼在一起,虽然有几幢木楼,水朝闻却不怎么长待。 她凭着记忆走向老龙王曾经常在的那一方亭子外。可等她走到了那儿,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在一群幻象里心想:我是为什么来的呢?我这么些年才敢来见老龙王第二次,开口要问的却是仙遣令上的事吗? 她正踌躇着,从里面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声音:“是阿湛来了吗?” 这个称谓一喊出来,辛湛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刚学会法术的时刻,她在门口微微有些晃了神。 人间某某和人间阿某带着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拳头踏过了这雕花的亭门。她虽然猜测这声阿湛和里面的龙王应该也都是幻象,却还是行了个大礼。 “晚生见过老龙王。” 等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年迈的老龙王满头白发的坐在一张木椅上,艰难的侧过头来看她。 听闻一个人老了,和看见一个人老了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尤其是你曾见过这个人风华正茂,你曾被他逗的大笑又或者大怒,可当年华过去,他带着一身苍老的风尘连目光里都是浑浊,你分明知道这是他,却又不想相信他们也是会老的。 “活的太久,要是再不给自己寻一条死路,儿孙就要来逼宫了。”老龙王知道她的困惑,轻轻笑了一笑:“老生等阿湛也等了太久了。” 这个久字一出,时光也好像开始匆匆回退。辛湛恍然明白这处幻象的用意,这是老龙王怕她某日来寻找不到他在哪儿,而留给她一人的幻象。怪不得她能如此轻易的进入这幻象。 “晚生没有颜面来见老龙王。”她的喜怒哀乐在面具下藏了太多年,此刻即便没有那方面具,她习惯性的死死牢牢困住她的每一丝情绪。 他留下的幻象是听不见辛湛的声音的,只自顾自的说:“老身今年两万多岁了,人间一死,尚有轮回。可不知在灰飞烟灭之上,能否再见你师父一面。” 师父。这个词像是辛湛肋上的七寸,她被这一个词刺进胸口才从双眼蹿出,形成了一个扭曲的表情:“家师罪孽深重,不值得龙王挂念。” 水朝闻的笑渐渐褪去,变成担忧的神色:“阿湛,你仙修不能满。通天之海是天界的主意,用来看管龙宫。我如今方才明白天界不会让你踏上九重天,你仙修何日满,何日便是死期。” 辛湛的短短的指甲嵌进了手心一半,她虽然知道他是幻象,却还是忍不住回答:“龙王多虑,晚生不过蜉蝣而已,哪里值得九重天上心。” 水朝闻的幻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朝着她招了招手:“当年老白虎对不起你,我如今也要对不起长生这一辈了。长生是我妹妹自出生就从东海送过来的,我如今昏聩,将他交给了长清。如果有日他和九重天一同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阿湛……” 他当年在九重天也是要被人夸一句小战神真是神采飞扬,可他曾经坐在这个地方,几乎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才借了个这么个幻象将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阿湛留他一条性命。” 辛湛目光一时不知道该落在哪儿,他这个时候是不是还不知道那孽子如今做了什么,只喃喃道:“我师父未曾对不起我,老龙王也未曾对不起水长生。” “阿湛,九重天不能上。这儿不能久呆。”他说完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蛰也不能寻。” 他这句话说完,整个人在龙宫消散了开来,辛湛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她看着空荡荡的北海居,在这幻象里迷茫的不知道该看那里,又该去哪里。 花谢花开,百年千年也不过是几个脱口而出的词语,可无数的人和神妖就在这些字里沉沉浮浮。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九重天对她来说有多么凶险,可她有必须要完成的愿望,即便灰飞烟灭也要闯一闯的愿望。 “没想到有一日,我也到了长者的年纪。” 她说着,一只手不自觉的握住了脖子上挂着的什么东西,那东西东西坚硬,辛湛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怎么把那东西给失手捏碎了。 而她的师父刚刚从那通天之海上崩塌下来,那肩上伏凤的仙人,原来也已经成了上古众神里的一个称谓。 “仙遣者好兴致,在家父旧居之地徘徊?” 辛湛听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回了头,看见那张年轻的脸。她看见水长生的一瞬,整个人从千万年前回到了如今这一时刻:“年纪大了,念旧。” 水长生身边跟了一群人,他举起一只手让身后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听闻仙遣者手里有十二根神骨锥,特想来讨教一番。” “你得再活个上千年,或许才能让你见上一见神骨锥的影子。”辛湛把手里的长鞭变成一把长剑,举起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肆意的仙遣者。 龙长生手中跟着化出一把长剑,直接朝向辛湛刺了过去,一双眼睛亮的发烫。 辛湛飞起身往后退,她太久没用过剑,觉得不顺手又换回了长鞭,抽出烈烈的妖风。 可水长生身上既有龙族血脉,又是仙气护体,她这本来也只使出两分力气的妖风落到他身上无痛无痒的便消散了。 水长生长剑一转,变成一把长弓,他手中幻化出长箭,朝着辛湛的方向射去。辛湛在身前推出一道巨大的透明高墙,水长生的箭钉生生的穿透了这墙,从她身侧擦过去。 “年纪大了,就好好的在仙遣处躺着,龙族的仙遣可不是什么美差事!” 他的岁数在九重天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遇不到什么风浪,他不止一次想回到三界战乱不断的那个年代,见神杀神,见鬼杀鬼,响彻自己的名声。 可是他却只能一日一日的被龙族的名声困在这北海深处,什么都不做不得,如今突然出了一个据说有神骨锥的仙遣者,让他全身的血都燃烧了起来。 辛湛不懂他眼里的炙热,一鞭抽向他的肩上,却又不敢使出全力。水长生一把拽住长鞭往自己的方向拖,辛湛另一只手又化出一把长剑,直直刺进水长生的肩里。 他被这一剑刺的有些发痛,抓着鞭子的手里突然起了一把火:“你猜我这龙族之火能不能烧了你这条鞭子?” 他见辛湛,是囊中之物,辛湛见他,是傻子没娘。 “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胆大妄为杀了五千蛇族,又在龙宫之下私造了地牢,你是嫌龙宫的名声不够被糟蹋的吗?” 水长生听见她说出地牢二字,灼热的双眼慢慢暗了下去,却闭口不提地牢的事:“蛇族本来就是大灾之族,我不杀它们,虫族和凡人怎么活?” “可惜我向来不信什么牺牲少数就能让多数活下来的话,要死所有人就一起死,反正都是性命,有什么是可以因为别人的性命就可以赦免的死。” 她鞭上的火越燃越旺,语气却越来越来冰冷:“更何况,你这一口胡话,是要人好好教一教。” “教我,你是没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吗?” 他话刚落,辛湛的长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到他的脖子上,火焰贴在他的肌肤之上,逼得他竟然连忙后退了几步。 他少年狂妄的一腔火焰,被辛湛的七分力气轻而易的给熄灭。他咬着牙,不顾脖子上的长鞭朝她撕咬过去。身后兵将觉得情况不对瞬间皆冲了上来。 她先是拽紧了绳子,在水长生四周设了个雷神都劈不开的结界,再猛然松手滑到人群里。可这群对手实在太弱,辛湛打着打着笑了一声出来,像玩笑似的逗着那群虾兵蟹将玩,等她玩心打没了,一鞭子直接打出一层火浪,踩着面前一个人的肩膀落在水长生的面前。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把自己困住的结界,却怎么都挣脱不出去。他以为他只是差一个契机,可等到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到来,他却被困在这结界里像一只蛮撞的困兽。 辛湛站在他的面前,故意敲了敲结界:“快三百岁的年纪,也算不上多小。怎么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水长生瞪着她,一瞬间身后悬出了数十把长剑,他咬紧牙关用了十分力气撞碎了辛湛的结界,手里长剑逼到辛湛的面前。 她垂头看了一眼剑刃,猛的侧身躲过,反手从他的背后双手抓住了长剑的两端抵在他的双肩,语气里全是压抑不下的怒意:“我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非要我抽了你的筋才能老实一些吗?” 水长生面目颇有些狰狞的笑了起来:“你敢拿我拿龙族怎么样?” “这个时候倒知道自己是龙族了?”辛湛手上力气又加了一分,水长生的笑立刻变成了疼痛的一声低啸。 “仙遣者!” 水长清看着这儿的景象,一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他的身边跟了几位仙人,一同匆匆的刚赶到这里。 他看着水长生吃痛的模样,心疼的说:“仙遣者来我龙宫,所谓不过是查日月灵女一事,为何对小侄如此。” 他身旁的几个仙人却都是千万的岁数,看见这张脸,有个稳不住气的仙人不相信的又往前了一步,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似的,支支吾吾指着她:“这这……这是……” 辛湛才想起自己把无息搁在了那小仙人的脸上,可既然避无可避,她索性勾起了一个略带张狂的笑,将他们的那份猜想落了实:“白刖之徒,余孽辛湛,见过各位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