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刖这个名字被天界禁了多少年了呢,恐怕连这儿最年长的仙人也记不清了。 她见着四名仙人中有两位不可思议又不敢多言的表情,自己的硬气也没撑住一时半刻,立刻怂了下来:“刚和仙人说笑了,有谁上赶着想和大不敬之神扯上关系,都说长的有几分像罢了,仙遣者辛湛,多有得罪。”” 水长生也听过白刖这个上神,可也都是在仙书上见过的草草几笔,活着的时候是天界说他是大不敬之神,可偏偏死了又把放上古的众神中间,让他们看着又让他们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她话里一向是真真假假,那群仙人纵是在心里如何猜测,也不敢随便吐出白刖的名讳,只面色难看的提醒道:“仙遣者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人当了真。” 而为首的水长清此刻一心只放在了他的侄儿上,什么大不敬之神,什么仙遣者,在他心里都抵不过他这混蛋侄儿的安危:“还请仙遣者先放了我侄儿,都是在下教导无妨,有什么我向仙遣者赔罪。” 辛湛哪里要他的两句赔罪:“我原先只是来查日月灵女,现在看来想必龙宫也早已知道了。可我误打误撞,龙二太子,猜我撞进了什么地方?” 地牢一事,牵扯众多。她话不说全的想看水长清是不是早知道地牢的事情。 “仙遣者刚还说自己是白刖之徒,如今口中的话又怎么判定真假?”水长生开口有了分慌乱,他不怕自己担着罪名,却怕这罪名连累到龙宫和他这叔叔。 有个仙人趁他开口时施了个仙术,一团火猝不及防的光落到辛湛的手上。她抬起头没人看见的那一瞬间,眼神里像是忽然长满了冰刺。 她念着老龙王的恩情,也念着那地牢里的人还尚有一丝魂魄,咬牙撑了撑最终松开了双手。 “我职位卑微,扰了各位仙家清净,可我这位子也是九重天赐的,小太子不去查通天之海,却追着我不放,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些?” 她的语气此刻拿捏的小心,既礼貌又带着怯意,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似的退后了一步。 辛湛不敢跟这些仙人和龙族硬碰硬,她才不在乎什么硬气不硬气,有能顺坡而下的地方,她便比谁下的都快。 水长清看着水长生被放开,瞬间把他自己拉到了身后:“仙遣者去查仙遣者的事,龙宫自当是不过问,我带着小侄一同去查通天之海之事,也请仙遣者不要为难我侄儿。” 他心里清楚辛湛以前是什么身份,论起岁数来,辛湛的岁数比他还不知大了多少岁。他语气一半是尊敬她的岁数,一般是尊敬她的师父。 可惜他这矜贵有礼的形象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个声音生生的给撕碎了开来。 “先查一查你这侄子私设的地牢吧。” 辛湛的心忽的凉了下来,她听见声音转身看到九疾,心里想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边怎么不仅有那只破狐狸,还跟着那个小地仙?而且那小地仙的脸上还空荡荡的,连无息的影子的看不见。 地牢这个词从九疾嘴里一出来,水长生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水长清不可置信的侧身看了看水长生,表情瞬间变幻莫测。猛的抬起了一只手,忍着没把这一巴掌打下去。 “辛湛!你脸上无息呢!” 从来不知道看人眼色的大火,才不管这里是什么情况,一个起身从九疾的肩上跃到了辛湛的肩上。 九疾从未见过辛湛摘下过面具,他还一直以为这无息下不是个老太太就是个麻子脸,如今真看清了这张脸反而有些大失所望:“这张脸原来也没多丑啊。” 辛湛瞥了他一眼,他摊开双手,表情倒是无辜:“你看我做什么,不是你把我给你的通心石给捏碎了?” 辛湛这才想起来自己当时失手捏碎的是什么,头疼的叹了一口气,生怕哪一天会坑死在这破鸟的手里。 而在一旁站着的时鸿看见这一群脸熟或者未曾见过的仙人,思忖了片刻还是弯身行了个礼:“小仙时鸿见过各位仙人。” 辛湛听见声音才想起来这小地仙,跟着他歪了歪头指着他的脸:“无息呢?怎么不在脸上?” 时鸿抬起头,从怀里掏出无息递到她面前:“怕给仙遣者碰坏了,就给摘了下来。” “灵运仙人如何在此?” “你把无息摘下给了这小地仙?” 这儿的场面颇有些混乱,辛湛一只手揉了揉大火的头顶,另一只手接过无息盖在自己的脸上,头隐隐的发疼。 “还劳烦各位仙人叙旧的叙旧,赴宴的赴宴,查通天之海的继续查通天之海。鄙妖不打扰各位仙人清净,就先行告辞了。” 地牢这事,即便方才水长生没有打断她,她最多也只准备换个委婉的方法让水长清上一上心。要是去查水长生动用私刑的地牢,就得把龙宫查的声名狼藉。作为仙家,最重要的是悲悯和把自己树立成一个信仰。 要是连悲悯都不复存在,那仙人这两个字的威严就成了一个笑话。她一只手朝向身后的九疾,比划了个走的手势。 可她身后那只破鸟这个时候却做了个睁眼瞎:“栖山黑曜鸟即便是妖族,都没有私设地牢的事情。龙宫这地牢建的倒是让我开了眼。有些话,仙遣者不便说,那我便替仙遣者说,龙二太子这侄子,得好好抽了一根筋才能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说这话有的是底气,栖山黑耀鸟什么在三界什么都算不上,可栖山背后却有个厚瞬仙人的名字。 天界众神如今被划分为三代,最初是开天的夸父、女娲、伏羲、神农、上祖神……再后来是奠基时期的天帝、白刖、商封、水朝闻、厚瞬……可到了这一代,能提及的不过是曾经众神的几个徒儿。 而九疾就是那一群徒儿里能叫出名字的一个,他出生与栖山和混沌山大争之年,不到百岁便一人杀上了混沌山。九重天见他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可惜,欣慰的是从这一代还能看见些许万年前的风采,可惜的是厚瞬仙人由着他弃了打造一根仙骨的机会,如今也快上千岁却依旧顶着栖山妖的名号。 他们一个身后是北海,一个身后是栖山。让如今背后只有墨一般的北海的辛湛着实羡慕的很。 “九疾小侄口中可是真话?龙宫真有私设的地牢?” 他们这小侄喊的倒是自然,水长清害怕水长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赶在他开口前给他身上用了一个禁声术:“即便是有,又怎么认定是我侄儿做的?” “龙二太子不妨和我走一遭?亲自碰一碰那用龙族之力建的笼子。” 辛湛看着他胸有成竹的表情,又看了看时鸿一脸诧异的脸。才发现从他出声到现在,自己都没感受到九疾身上那股浓烈的妖气,她握紧手里的长鞭,低声的问了他一句:“破鸟,你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 九疾不回答她,只笑着跟那群仙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水长清沉着脸踏出了第一步,水长生拽住他叔叔的袖子,却被他挣脱了开来。 九疾趁别人没往他这边看的空当,往辛湛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立刻往裁处的方向走了过去。身后的三位仙人看水长清已经先行一步,现在再想抽身已经是为时已晚,只好跟九疾和水长清向前走。 九疾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水长生:“杀蛇族的时候就不会走路的吗?” 他在远山里的时候只把这件事当成说说就忘的故事,可现在却不知怎么换上了一张普度众生的脸。 水长生把头微微抬起,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情。这是从出生就根植与体内的高傲,他想是看牲畜一样看了眼九疾,再把目光轻飘飘的移开,转身向着裁处走去。 辛湛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把他刚塞进手里的纸条打了开,上面只周正的写了四个字。 北海之底。 她看着这四个字在原地愣了一愣,时鸿看了看那群仙人,又看了看木桩似的辛湛,一时间不知道是留是走。” “这是什么?”大火凑过去向看上面写了什么。 辛湛没等它看清,直接将这纸条在手中化成了粉末。她低头看了看这北海的地面,把大火往时鸿的怀里一塞,自己变作一团光硬生生的撞了下去。 “你疯了!”大火完全没有反应火来,挣扎着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她那团光慢慢消失在地面之上。 大火从时鸿的怀里跳下去,着急的在地上转了几圈,自己尝试着撞下去,却只撞的龇牙咧嘴的喊疼。 今日这一连串已经超出了时鸿的思考范围,他弯身碰了碰辛湛消失的那一寸土地,将自己的灵识凝在了手上慢慢的向地里探,却只碰到北海之下万年坚硬的泥土。 大火没有和他说一个字,它撞不动这北海的地,立刻往九疾的方向追去。时鸿本能跟着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自己转身回去直接坐在了地上。 这两边的事,他都半点也挨不到,既然挨不到,还不如不去添乱,在这儿安安静静的等着仙遣者出来和她说声告辞。 他一直不在乎自己那点低微的法力。从哪处得,从哪处失。在他师父的万千名言里,时鸿只牢牢的记住了这一句。 九疾带着水长清和一众仙人通过那条潮湿的暗路进了裁处,水长生四处看了看这地方,面上倒是丝毫的愧疚也没有, 他心里想着:我自出生以来,还没受过什么惩处,有谁敢对我龙族指手画脚呢?我的父亲当年,不过是侥幸在“破轮回”那个年代活过一场,就让人处处假意尊敬了这些年。别的上神灰飞烟灭的灰飞烟灭,流芳千古的流芳千古,只他一个一夜之间白了头匆匆退回了北海。 他想到这儿,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嗤笑。多可笑,三界的人哪里有谁真的瞧的起他的父亲,当年水朝闻东窜一窜,西跳一跳,留下的仙文里都不愿提及他,也没有哪个仙人打心里瞧的起他,皆是仗着他的年纪给上几分薄面。 龙族的性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们要他学会怜悯,他偏要学会杀伐,或许走到头还能像白刖上神有个大不敬的名号。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水长清在九疾升起的火把光里,看见一个个笼子里都已经是不成形的东西,心头一口血气往上翻涌。 “这……这是大罪!”他踉跄的退后一步指着水长生骂道。 水长生冲破身上的禁声术:“这里关着的不过都是滔天大罪的妖鬼,九重天来不及管的……” “你给我闭嘴!”水长清脾气再和善,也听不得这他番胡言乱语。 “这,怕是要交给九重天处理的。”一个仙人沉默了半晌开了口。他说完看着水长清难看的脸色,跟着身边的三位仙人沉默。 九疾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很痛心疾首:“毕竟小太子还是不成岁数的小辈,小侄给各位出了个主意,不如这事便不往九重天报了。我们想个私下解决的办法如何?” 水长清如梦初醒,他咬牙往九疾的面前走了一步:“你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我龙宫与厚瞬君交集甚多,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龙宫?” “还望龙二太子考虑考虑措辞,家师交集甚多的是龙王水朝闻,可不是什么龙宫。”他身上的病气太重,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人间的病痨鬼一般:“我知道九重天就算罚也罚不了多重,可是龙宫的名声呢?我知道几位仙人到了天界也就忘了这件事,可是我记忆好的厉害,得要一截小太子的龙筋才能忘记。”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了厚瞬君你们整个黑耀一族不过是个笑话!”水长生上前想要扯住他的领口,九疾轻快的向后退了一步。 “那小太子可比我强多了,小太子还有龙宫撑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个笑话。”他可是几百年和辛湛练出来一张利嘴,在人间怕是能将凡人一路气死到轮回台,哪里怕水长生这不痛不痒的几句。 水长清在这地牢逼着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却又听见九疾不急不缓的声音:“我已经很和善了,一截龙筋,或者是告上九重天,那时候九重天要查的就不止地牢这一件事了?” 九疾一根手指轻轻的指了指北海的地面。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水长山在狭窄的地牢里突然化了龙形,裁处被他撞的轰然倒下,水长清慌乱中在里面设下结界。 他浮在空中,从空中引下一道光刃劈在自己的背上。光刃穿透他的龙体从脊背里生生挑出一段龙筋来,剧烈的疼痛让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龙啸,直直的撞上北海之上的结界,再被生生的撞下来落在地面上。 “生……生儿!”水长清跌跌撞撞的往他那边走去,看着他侄儿的双眼里已全是血色。光刃挑下的龙筋被一团红色的血光包裹住,飘到九疾的手中。 水长生剧痛里撑着干笑了一声,吃力的抬头看向一身黑衣的九疾:“这一截……当我送给栖山妖向天下赔罪。” 他两百三十七岁这年,自己抽了自己一段筋向一只黑曜鸟赔罪,只是还有一句话被埋在他欲裂的眼眶之下:此后,我水长生和栖山妖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