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建议,看本章前,请先看79章神皇大帝(下) **** 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江山风物依旧,岁月已逾经年,荣辱全在身后,典册遍修几重?烽火狼烟湮灭于炊烟之末,潇潇马蹄踏不息春风吹又生。 当年“神武将军”罹天烬临阵倒戈,冰火之争来了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大逆转。罹天烬铁血神锋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捷报频传。旷日持久、祸及神凡的冰火之战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以火族公主艳炟为首的主战势力迫于既定败局,不得不向冰族王室俯首称臣,自此“神皇时代”宣告结束,三界迎来了“神皇盛世”之后的又一个河清海晏、盛世清平。而化身碧绾青的神皇卡索从此销声匿迹、寻无所踪…… 神也好,凡也罢,生于天地间,皆如逆旅羁客。风雨阴晴,不定。喜怒哀乐,费猜。只把这竹杖芒鞋,一蓑烟雨任平生。 卡索离开得很潇洒,两手空空、不告而别,一无细软,二无侍从,饶是星旧也不知其下落。当罹天烬心神不宁、日夜兼程赶回剑冢之时,剑冢已人去楼空,只在大青石上见到一行字:“天涯海角,珍重于心。” 罹天烬怔在原地很久,盯着这行字一瞬不瞬,定住了一般。星旧陪在跟前,脑门直冒冷汗,忧心是一层,惧怕又是一层。忧的是卡索伤病交加,定然不胜负荷,怕的是罹天烬这位祖宗再发疯,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荒唐事扰乱卡索部署,影响冰火大局。不想,罹天烬却闷声不响转头就走。星旧连忙跟屁虫一样尾随而去,却听罹天烬抽冷子甩了一句话在他脸上:“你放心,允你之事,我定然做到。” 星旧莫名止了步,目送罹天烬打马纵缰,绝尘而去。他不晓得这话是跟自己说的,还是跟卡索说的,但罹天烬身上那股子冷气儿,直把他撅出了十万八千里。 罹天烬果然“言必信,行必果”。他带领冰族重整旗鼓、坚壁清野,将火族顽抗不降的残余势力扫了个一干二净,并坐镇刃雪城,甘为新皇马前卒,鼎力相助震慑四野。一时之间,“神武将军”威名远播,朝野上下无不敬服,心存不轨者谈之色变。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没有趋之若鹜,品不出断雁孤鸣,不是衣香鬓影,显不出形单影只。 几年来,罹天烬好似一碗摇泄汤的粥,看去如常,实则米是米,水是水,身魂两处,个中滋味实是一言难尽。他无时无刻不在鞭策自己全身心投入安邦定国之大计,算是与卡索,与自己较上了劲,独有长夜难眠之时可暂且松一松勒紧自己的缰绳,一任思绪沦陷,沉疴泛滥成河。 爱之深,怨之切。他不能原谅卡索的不告而别,更没法放过自己得以解脱。卡索一而再再而三躲他避他,他虽心生愤懑,心灰意冷,却也有意成全。常言道,人去不中留,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想逼迫于他,他只能不停逼迫、折磨自己,将自己绑在家国大义上,越勒越紧。 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人无衰,神无残烛,心境却已昏黄。 本以为从此两情相悦无块垒,未曾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设若各自安好,碣石潇湘,只寄月升摇情,花落水流红。偏偏剪不断理还乱,节外生枝,藕断丝连。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心中有愧,突有一日,星旧登门造访,色滞言迟,欲语还休。罹天烬不耐,正寻机将他扫地出门,不料星旧牙关一咬道出了深埋多年的秘密。 原来,当日卡索被困剑冢以占星球联络了星旧,并告知了星旧他的打算。为救碧玺,卡索准备再次催动上古神力,将神力强行灌入幻颜戒,以神力蓄养戒灵形体,再铸碧玺三魂七魄。当是时,卡索残存一魂自保已勉为其难,况铸魂乎?星旧坚决反对再三劝阻,卡索置若罔闻,并坦言,若幸得残存苟活,从此便以凡人之身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用卡索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神皇已崩,世间也再无碧绾青,此残病之身徒增他人负累,不如自生自灭自喜自忧。你我缘尽于此,从此天涯陌路,各自珍重。倘或尚存一念同袍故友之情,则将始末原委烂于肚内,不可与第三人知晓,尤其是……他……”说到此处,星旧忍不住泪湿衣襟。 言不必尽,已真相大白。罹天烬心神巨震,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中,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不是没想过卡索的离去许是另有隐情,但实是没想到真相如此肝肠寸断、痛心疾首。 星旧见罹天烬如此,知其必受打击,拭干泪痕安慰道:“释王子,想来,我也是私心大于忠义。秘而不宣了这些年,我备受煎熬,如今全部说出来,倒是爽利畅达了许多。虽愧对陛下,只图个于你于我有个交代。来龙去脉你已尽知,料定何去何从自有分断。事在人为,求人不如求己,殿下多年心结若能疏解一二,也不枉陛下当年拳拳之心……” 罹天烬垂眸,一语不发,脸色却难掩苍白憔悴。星旧深知此坎儿难过,病去如抽丝,需得将缓将缓,于是正要起身告辞。不料,罹天烬缓缓抬起头,神色异常平静温和,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郑重施礼道:“多谢梦主直言相告!” “不敢不敢,折煞微臣!”星旧连忙扶住罹天烬施礼的手。 似是有所决断,罹天烬未做强求,顺势收了手,温言道:“梦主勿挂怀,我所惧者,自非他为我之心……” 我所惧者,乃他拒我,弃我,疏离我。 此话罹天烬不必说透,自然已心照不宣,于是继续说道,“如今知他心意,大感安慰,前嫌尽释。我之所求,他之所愿,殊途同归耳……如今别无他求,无论神凡,寿数短长,惟愿,以‘连魂之术’同生死!” 星旧闻言吃了一惊,随即又红了眼圈,定定看着罹天烬半晌方朗声道:“臣,预祝殿下心想事成、马到成功!”说着深深一礼,礼毕转身而去。 连魂之术,禁术阁雪藏禁术之一。施以连魂之术的二人,无论神凡,魂魄相连,幻力均分,寿命共享。弱势一方自然强身健魄,有百利而无一害,而强者一方却是损身不利心,幻力折中,寿数锐减,堪堪将自己一身精髓匀给了对方,以求同生共死之效。 倘能如此,或许便是至幸之选了吧! 星旧内心翻江倒海,极不平静。罹天烬之想,他了然于心。只羡鸳鸯不羡仙,得一人终老,便是朝生暮死,亦死得其所。自己虽也情愫暗生,但如何可与其相提并论,也惟有默默祈愿,上苍见怜,有情人终成眷属! 送走了星旧,罹天烬便开始了寻访之旅。他赛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神凡两界,尝尽百家饭,行遍草舍田间,一口世道多艰,方才浅尝辄止,便已深感民生之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越是人烟辐辏地,越有欺行霸市,筚路蓝缕。越是富贵温柔乡,越有朱门酒肉臭,路边冻死骨。 罹天烬突然便理解了卡索在位时,一力整饬吏治推行变革的良苦用心。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邦一国,便似一潭水。什么腥臊膻臭、金玉粉脂都来者不拒,包罗其中。若是一潭死水,时间一长,香也变臭,臭上加臭,乃至臭不可闻;若是一支活水,人事代谢,趋利避害,自然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而百姓则是活水之源泉根本。 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道理。 想通此间关节,罹天烬没来由升出几分共鸣之幸,仿佛卡索就在身边。走他所走之路,念他之所想,做他之所为,纵,远隔天涯,也,心在咫尺。罹天烬当即返回刃雪城,一边极力推动卡索未竟之事业,一边继续抽身寻找。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十年一个轮回,十年一重乾坤,凡世人生百年,能得几个十年虚度?人海茫茫,天涯淼淼,有些错过便是生死不复见,老死不往来,而三界之繁盛已今非昔比。 一日溽暑未退,银杏勾金,正是活色生香,层林染霜的季节。罹天烬信马由缰,随性而走,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凡间小镇。 这镇子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但见街头酒幌林立,摊贩接天,人群摩肩接踵,南腔北调,各型各色,好不热闹。泥猴似的小孩儿成群结队地从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的腿边钻来钻去,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哄笑着卷进人浪中,一眨眼便没了影儿。打把势卖艺的各自围场子画地界,鸣锣打鼓,招揽看客,生意各有千秋,风生水起。 罹天烬兴致缺缺,捡了一家门帘儿堂皇些,挂着龙飞凤舞字号的酒肆,准备吃口酒,歇个脚。前脚还未踏入店中,便有小二一溜吆喝穿堂而过:“有客到——花雕杜康女儿红,倍儿醇——鸡鸭牛羊十里香,烂熟——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活儿——” 罹天烬哑然失笑。这当儿,店小二已一阵风儿似的迎了上来,笑脸迎客道:“公子里边儿请,咱家小店干净齐整,酒菜新鲜,您算是挑对了!看您品貌不凡,定是达官贵人,下边儿人多马杂,您老要不雅间儿请着?” 罹天烬:“不必,找个僻静点的桌子便好。” “好来,那您楼上请——”小二腿脚扑棱得怪利索,几步登上楼梯半腰,拐腔拿调吆喝道,“楼上有客——” 罹天烬挑了张临街望风的桌儿,坐了下来,要了一斤花雕,一碟儿花生米儿,一斤熟牛肉。没一会儿,酒菜俱齐。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望望街景,一时倒拾了些闲趣。 旁桌一长一幼一对汉子酒兴正酣,正在吹牛扯皮,侃大山。一阵小风撩过,那些混话便吹进了罹天烬耳朵里。 “哎,最近万花楼去了没?我告儿您,新来了的如花姑娘,那真是如花似玉,白嫩嫩,脆生生,一掐就出水儿似的……咋样,咱哥俩儿给她开开瓢儿,尝尝鲜?” “切——送你一个字儿,俗!” “哎哟哟,老哥哥,您什么时候玩儿雅的了?那书里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三日三看呀!” “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好,好,好!相看,相看!咋滴啊?您那儿是有更好的货色了吧?” “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瞧不上哥们儿?什么货色叫老哥哥这么捧着掖着?” “我告你,别地儿不敢说,就这地界儿,那位,论才论貌他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那长相,比画里奔月那仙女儿还俊!那才,咱家县太爷都三顾茅庐登门求教呢!” “哦,哦,听说过,听说过,您老哥莫不是说的那位啥……啥肾虚先生?” “混小子!送你仨字儿,俗不可耐!是‘子虚’公子!” “嗨!老哥少糊弄我,您当我不识数呢!俗、不、可、耐!这可是四个字儿!瞧把您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个大老爷们儿!” “我呸!这话你小子可不敢再瞎嘚嘚了!那‘子虚公子’是个人物,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诸子百家无一不通!还有那长相……啧啧,我家小子拜他为师的时候,我偷瞧了好几眼,没把我老眼闪瞎了,看上去赛个神族!” 罹天烬本不屑于偷听,但听着听着,心里却直发抽,不觉按下杯盏,细听起来,乍闻“神族”二字时,端杯的手便禁不住捏了个紧。 “至于嘛,您这么一说我倒浑身痒得不行,得空非得瞧瞧去!” “就你?!别逗了!大门儿都挨不了边儿就被撅出来了!这人啊,一旦有了能耐,脾气就各色!那‘子虚’公子极少出门,也从不见外客,除了几个关门弟子,平常哪有这个眼福瞧上一眼啊!他收徒弟不论贫富贵贱,只在眼缘脾性,合了他的意他就收,不然连去端屎盆子都休想!” “老哥,你说这等天仙儿、人精儿似的人物,咋就憋屈在咱这草窠窠里?” “人家说了‘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行,行,行……您别跟我这儿之乎者也的,我听不懂!赶明儿我非得重礼拜师去,咱也沾英才的光,拿天仙儿洗洗眼!” “哎,难!” “嘿!老哥,您今儿算和我杠上了是吧!”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这人啊别样样都得,样样都能耐,势必毁在能耐上!还是老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子虚公子’脚不能行,是个残废,而且还是个弱不禁风的主儿。我家小儿,回来跟我说‘先生身体不好,去岁授业还能撑半天,如今每日只能讲一个时辰的课了。’前几天,还在讲堂上昏倒了一次,把我家小儿吓得哭了整一天。我看啊,不是个长命百岁的征兆……” “啪——”一声突兀震响,当即截断了胡天胡地的闲言碎语。两个汉子登时一愣,不约而同瞧过来。 只见罹天烬已经豁然站起,手边酒杯,被他拍得翻倒桌上,洒了一桌子,菜也被哆嗦出来不少。此时他背对二人,隐隐却散发着不可逼视的杀意。唬得二人一个激灵儿,浑身汗毛直竖,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三人之间鸦雀无声,气氛陡然诡异。二位兄弟大眼瞪小眼,大气儿不敢出,脖颈直淌冷汗,圆领对襟湿了一圈儿。 罹天烬正待发作,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吸引了楼上三人的视线。 只见正对二楼窗户下有一对拉胡琴卖艺父女似乎遇到了麻烦。四下里一堆看热闹的,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们出头。 卖艺女孩儿,个儿头不高,蜂腰削肩,鹅蛋脸,唇红齿白,倒是一副美人胚子的长相,只可惜还没长开,一脸的青涩惊惶,瑟瑟发抖。 一个獐头鼠目的瘪三儿正缠在姑娘身边,赛苍蝇盯上了肉。此人飘儿似的脑袋,小鼓眼儿,那眼儿滴溜溜直转,把姑娘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刮了个遍,好似拿眼神儿扒光了姑娘的衣裳。他抱着胳膊,摸着下巴咂咂嘴儿:“小娘子,别怕,爷瞧你们父女初来乍到怪可怜见的,少收你们几个子儿,也是可以通融的。” “你们!还有王法吗!!”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哆嗦着传来。一位老汉弓着背,手里拿着断了弦的胡琴,正要上前喝止。斜刺里,一坨白肉,山一样蹲在了他眼前。这个人赤膊光头,满身满脸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没了,还不忘抖着肥膘,佯装一脸的凶神恶煞。老汉还要上前。那赤膊汉子一把抓住胡琴,猛地一搡,瓮声瓮气道:“爷爷们便是王法,你找王法,来呀!” 老汉被轻易掼倒在地,手里的胡琴也被壮汉扯了去,趴在地上直哎哟。 “爹!!”姑娘一声惊呼,便要冲上去护他爹,不想却被瘪三儿,一把抓住了手臂,那手劲儿还挺大,好赛铁钳子一样。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总共没三两肉,哪里挣脱得开。挣扎了几下,却反被瘪三儿拖进了怀里,抱了个满怀。 “放开我!放开我!!”小姑娘挣扎未果,只能向旁人呼救,“各位乡亲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求求大家伙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周围百姓不进反退,一个个缩头缩脑,眼神儿忙不迭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这瘪三儿俨然是此地一霸,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显然无人敢惹祸上身。 “放开我闺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公然调戏良家妇女,就不怕天打雷劈!如今世道不同了,‘神武将军’罹天烬专杀你们这些地痞无赖,你们等着报应吧!!”老汉嘶哑吼道,趴在地上起不来,指着瘪三儿抖成一团。 “哈哈哈哈……”瘪三儿见百姓皆被自己的淫威唬住,便更加不可一世,放肆猖狂,大笑道,“别说‘神武将军’,就是‘神皇大帝’在爷这一亩三分地儿里,也得给爷上供!” “就是!神皇大帝也得给我哥上供!哈哈哈……”赤膊大汉附和道。 就趁这当儿,那姑娘拼死一发力,猛然挣开桎梏,扭头扑进老汉怀里,老汉把姑娘护在胸口,老泪纵横:“我苦命的闺女啊……爹无能啊……” 瘪三儿没想到这小丫头情急之下还有这力气,一愣之下突然心生一计,当即顺势蹲坐在地,摸着一条腿,掐着嗓子哭天抢地道:“哎哟,哎哟,我的腿断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公然伤人!你们还有王法吗!!” “大哥!!”赤膊汉子回身瞧着瘪三儿眨眨眼,一副愣头愣脑的注水肉样儿,“大哥,你的腿?!!” “傻冒!!还瞧什么西洋景!给我抓人!!没钱赔我的腿,拿人顶!!”瘪三儿瞪着赤膊汉子吼道。 赤膊汉子这才会意,立刻上手向老汉怀里夺人。 “你们这群遭天杀的!!!不会有好下场的!!”老汉岂能放手,姑娘像块破布一样被双方扯来扯去,眼瞧着就快没了音儿。老汉不是赤膊汉子的对手,又心疼女儿,生怕伤了孩子,眼见姑娘便要被夺走,也转而求救起来,嘶声大哭道:“我闺女若被他们糟蹋了,还有法活儿嘛!!乡亲们行行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此时人群中几个青壮汉子似乎也快憋不住了,攥紧了拳头,正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意。 “我看谁敢!!”瘪三儿一瞧形势不对,一嗓子好赛抛向空中的呼哨立刻先威吓上了,“谁敢上赶着起哄架秧子,谁跟他们一起陪我的腿!!还没王法了!!” 一句话好似一瓢凉水泼到了小火苗儿上,当即偃旗息鼓。刚刚跃跃欲试的几个青壮汉子皱起了眉头,掂量了掂量,没敢挪窝。 瘪三儿坐在地上心里那个得意,美滋儿滋儿冲人群撩道:“谁能立马治好我的腿,我就放过这小娘子,咋样!谁来!谁来?!哈哈哈……” 罹天烬火冒三丈,恨得咬牙切齿了,早就拔剑出鞘,正要下去教训教训这两个地头蛇。 突然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只听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大声喊道:“善人白五爷布施了!多抢多得,少抢少得,谁抢到谁得咯!”接着,漫天铜钱散开了花,雨落般洒向人群。 此刻已经无人对这边儿的“人间悲剧”感兴趣了,大家齐刷刷撅起屁股,趴在地上抢铜子儿,连赤膊大汉也放了姑娘,大肉虫一样拱着节节白肉挤进人群哄抢。 瘪三儿双眼都变成了铜子儿,眼见铜子儿就要被瓜分干净,急得满头冒热汗,正想起身呵斥人群,突然想起自己这边儿还演着大戏呢,岂能穿帮儿,又怕到嘴的鸭子趁乱飞了,于是装模做样,扑棱着胳膊,拐着腿儿,一把钳住姑娘的脚腕子。 此时,那个银铃儿般的童声又响起来了:“善人白五爷,做大供奉,愿结善缘,银票五十两,有缘者得之——”说罢,一张银票便飞上了天。 人人都抬起了头,无数道炽热的视线贪婪地射向空中飘来飘去的票子,赛一群恶狼盯紧了掉队的小羊羔。不知谁先动的手,众臂如林,长长短短,目标一致,齐刷刷向晃悠的票子戳去。 瘪三儿这回真急眼了,大吼一声跳将起来,一个纵身直扑银票。这地头蛇真有几下子拳脚功夫,几个腾挪,一招猴子捞月,竟在群狼扑食中得了银票,飞身落地,站在街当间儿,晃着手里的银票,扬给周围人看,好不现活儿! 人群却登时沉寂下来,没人起哄,更没人眼羡。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瘪三儿的腿。 瘪三儿察觉不对,正要再装跛子,却见一白衣小童分列而出,站在他跟前抱着小胳膊,拿白眼珠子直翻他,毫不客气道:“腿好了?还不滚?!!” “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吧你!”瘪三儿发狠正想上前揪小童,人群中突然冒出几个壮汉挡在了小童身前。 小童没事儿人一样摇头晃脑道:“我说谁活腻歪了?你说的谁治好你的腿,便放过这卖艺父女,怎么,自己打自己的嘴?大家评评理,这还有王法吗?” “就是!你自己说的!认栽吧!” “赶紧滚!!” …… 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倒哄声。 瘪三儿这回儿发怵了,但还不认怂,强壮胆子,一梗脖子,瞪眼道:“好!爷爷我也有尿性!咱说到做到,不过这银票我可就笑纳了!今儿,这买卖不赔本!”说着又扬起银票。 小童讪笑两声,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子,苦口婆心道:“我劝你还是有多快,跑多快吧,晚了,可就要人财两空,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不信,你瞧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瘪三儿低头一瞧: 拘票!!(县衙拿人凭证) 登时便吓得打了软腿儿。这回儿,他这腿可真抽筋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丢了拘票,瘪三儿撒丫子就跑,抽筋儿的腿还在不停抽,他整个人跑得东倒西歪,屁滚尿流。刚才还吆五喝六的尿性此时真换做了一泡尿,差点吓得直接撒在裤裆里。那白虫子狗腿子,捧着手心里几个铜子儿,在后面追着,嘴里还兀自嚷着:“大哥,哪去?!你别跑啊,看我今儿抢了多少!大哥,大哥!”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人人叫好,直说痛快爽利。事儿算了了,人群也渐渐散开了。 卖艺父女早就涕泪交流地走了上来,围着小童子直作揖。老汉一边抹泪,一边说道:“谢谢小公子仗义相助,老汉和小女初到贵地无亲无故,幸得小公子援手,否则今天就要家破人亡了!谢谢,谢谢!!呜呜呜……” “老伯伯,您不用谢我。这是我们家公子的法子,您要谢,还是谢他吧!”小童子背着小手,一脸羞赧,不好意思地在背后搓了搓手,拾起地上的拘票,转身跑向街角一辆挂着棉帘儿的马车,兔子一样跳进了车。 卖艺父女连忙跟了上去。老汉拉着姑娘冲马车跪了下来,“砰砰”磕着响头,连声谢道:“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小老儿父女必定为公子日夜祈福,祈求您健康长寿,顺风顺水!” 只听马车里传出了一个温和静雅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有些虚弱,不时还咳嗽两声:“老人家,在下身有不便,不能回礼,您不必客气,快快请起!玺儿!咳咳咳……” “是,公子!”小童子应声跳下车,往老汉怀里塞了一沓银票,转身蹦蹦跳跳地又上了车。 “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终不是长久之计,咳咳……这里是几两微薄资用,权当体己,您还是找个地方种田糊口,安顿下来吧……咳咳咳……走吧……”说罢,车夫打马驾车,沿着街市混入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流里。老汉父女泪流满面,还在磕着响头,兀自重复着:“多谢恩人,多谢恩人!大恩大德,小老儿来世当牛做马……” 同时泪流满面,哭成泪人的还有罹天烬。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十年未曾入耳,十年离别相思,十年觅无所踪……他颤抖着扶住桌子,半晌也没从恍惚激动,悲伤心痛中拔出魂来。一切已错落成一场无止无休的绵绵细雨,点滴心绪淅淅沥沥浇痛,丝丝回忆分分秒秒剥离。 等罹天烬好不容易还了阳,终于想起还不知他落脚之处。抹了几把脸,顶着红眼圈肿眼泡,罹天烬从二楼轩窗一跃而下,四处搜索。街道两头依然人头攒动、车马如织,可是却独不见了那辆棉帘儿马车! 罹天烬悔得直打跌,正想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忽听来往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太痛快了!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知道刚才那是谁吧?” “这么能耐,治得了赫六那瘪三儿也没几个人了!谁啊?” “大名鼎鼎的‘子虚公子’!” “滚吧!‘子虚公子’是何等人物,几个凡夫俗子能得见真颜的?!” “你还别不信!咱没福见‘子虚公子’,可咱见过他家书童!刚才那个白衣小童,分明就是‘子虚公子’的书童玺儿,他经常出来……” 后面的已经全然听不到了,罹天烬一颗心早已安安稳稳地扎在了脚下肥沃的土壤里,好似这十年来,一颗漂泊的生魂从未回归,而今却终于找到了归途,结结实实踏入了梦回千遍万遍的故乡。眼前终于清晰起来,五彩缤纷的颜色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染上了树梢,爬上了群山,拨动了溪水,喧闹了城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