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后转过街后,就看见一个衙门,乃是金亭馆驿。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驿里去,一则问他地方,二则撒喂马匹,三则天晚投宿。”沙僧也回道:“正是,正是,快进去耶。”四人欣然而入。
只见那在官人果将此事报与驿丞,将他们师徒四人接入门,各各相见后。叙坐定,驿丞问道:“长老自何方来?”三藏回道:“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
驿丞即命手下看茶,茶毕之后即办支应,命当值的安排管待。三藏称谢,又问道:“今日可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驿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于敝衙门宽住一宵。”
少顷,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驿丞即请四众一起,同吃了些斋供,又教手下的人打扫好客房安歇。三藏感谢不尽。
等到坐下之后,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养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驿丞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
三藏闻言,又道:“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在内。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驿丞闻说,就附耳对三藏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
长老闻言,却是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头摇手只叫道:“谨言!”三藏却是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去身旁的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对三藏道:“适所问鹅笼之事,乃是当今国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
三藏听他这么说,更是好奇,问道:“何为无道?必见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驿丞就解释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
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尫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
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
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此非无道而何?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驿丞就抽身而退。
问清楚缘由后,就吓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
有诗为证,诗曰: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八戒就近前劝慰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烦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
三藏却是滴泪回道:“徒弟啊,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么这昏君一味胡行!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这都是无道之事,教我怎不伤悲!”
沙僧见师父发了慈悲,就劝道:“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觌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是怎么模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也点头应道:“悟净说得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
三藏闻言,急忙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啊,此论极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并作谣言见罪,却怎生区处?”行者就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丈商量,或者另行选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于我也。”
三藏闻言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者就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道:“同师父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就是小儿出城了。”
他三人一齐俱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后,打了个唿哨,就起在半空,手上捻了诀,念动真言,叫了一声“络净法界”,拘得那本地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天上的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问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
行者就道:“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指望长生。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我把这城中各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收藏一二日,与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
众神听令去了,随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一时间满城之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轰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怎出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卷阴风,笼儿被神摄。此夜纵孤换,天明尽欢悦。
有诗为证,诗曰: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诃。万圣千真皆积德,三皈五戒要从和。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骘胜波罗。
当夜有三更时分,众神祗就把城内的那些鹅笼摄去各处安藏好了。行者见准备停当,就按下祥光,径至驿庭之上,只听得他师徒三人还在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风!”
三藏问行者道:“救儿之事,却怎么说?”行者回道:“已经救他出去,待我们起身时送还。”长老对行者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待到次日天晓,三藏醒来之后,遂结束齐备,对行者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行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三就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
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你,就当保护。”三藏闻言甚喜,就吩咐八戒沙僧留在此地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要走,这驿丞又来相见。就看见这长老打扮起来,比起昨日又些不同,但见他身上穿一领锦蝠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毗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点神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貌。